B．（2012.3.15a，晴）
1.小学教室在他们蚕厂以前的厂房里，两排房子，一排横的一排直的，横的有四间，竖的有三间，横的教室，一年级二年级，竖的办公室，竹老师看上去没那么老，嘴唇皮很厚，头发差不多都白了，坐在办公室里，垃圾畚斗和扫帚摆在旁边，她一个人一个办公室，还有一个体育老师石老师办公室在学校里，来上课时来来，上完课就回去了，石老师也是个翘脚，瘦得要死，腮帮子都缩进去了。裘老师坐另外那个办公室，她教二年级，她个子很矮，喜欢扎辫子。剩下那间放着小黑板、粉笔盒、篮球这些东西，门一直锁着。石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叫我们在横屋和竖屋围成的空地上排队，这块空地算操场，前面还有一排树，这排树后面是另一排房子，这一个口子空着可以走进去，石老师教我们在操场上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立定稍息，其他什么都不教，篮球也放在办公室里从来不拿出来，有些人转不好转不对，要被石老师骂，也要打，孟玉、明涵都算笨，明涵长得很高，经常转错，石老师骂她白长白大，孟玉还好，石老师骂她生得好看有什么用，聪明脸孔笨肚肠绣花枕头稻草芯。我爷爷有时也这么说我，不过他都是笑着说，开玩笑的。孟玉和明涵都要被石老师说哭。孟玉的弟弟孟良幼儿园中班，我没有读过中班直接读大班，我和他认识，夏天老带水来幼儿园，甜的，大家问他借水瓶喝，就是他拖着鼻涕脏，有一次还是忍着脏问他借了水瓶喝，水真的很甜，不过我也就喝了这么一次，借得提心吊胆的，他不借我的话，太不好意思了。有一天放学我值日，扫完地后我把畚斗和扫帚还到办公室，紧张得要死，希望竹老师没在办公室里，她当然在，我只好照样走进去，把畚斗和扫帚把角落里一放就要逃出来，竹老师喊住我，问我现在会自己穿衣服了吗？我发现她的脸胖嘟嘟的，还红，就是头发特别白，我说会啊，早就会了。她说，那就好，你要学会自己穿啊，这么大了，你妈这么辛苦这么早起来烧镬窠，还要给你穿衣服。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时透过门缝看见竹老师捧着饭盒在和我妈说话，她问我妈现在我会自己穿衣服了吗。我妈说还不会。竹老师说昨天我说早就会自己穿了。我妈笑着说，他讲假话了。我听到了，难为情得要死，那天早上很想不去上学，不过还是去了，竹老师也没再问我这事。有一天我感冒请假了，回到家里没去上学，夜里我妈教我读aoeiuü，我妈说ü上面长着两只鱼眼睛，ü读起来也像鱼，第二天上课，竹老师就是教这个，想不到她也这么说，ü上面长着两只鱼眼睛，她让同学们一个个轮流站起来读，前面有个人读不出来，我就举手读了出来，不举手也会轮到我的，竹老师说，你们看看知正生病了都学会了，你们要向他学习。有一天放学回到食堂，我妈和商阿姨在给住校的老师烧饭，陈师傅在烧菜，我觉得肚子疼，从房间里出来跟我妈说肚子疼，我妈拿着煤铲问我疼得厉害吗？商阿姨说，脸色不太对呢，都煞青了。她话还没说完，我就晕倒了，我妈抱着我往卫生所跑，卫生所就在学校东门出去，那里有眼塘，塘旁边屋基很高的那间房子里，墙壁上长着青苔，有个小院，种着好多小树和花，我妈抱着我跑过操场，跑到一半我醒过来了，我的脑袋挂在我妈手弯上，我看到围墙在晃荡，卫生所的医生检查了一下上楼去了，我跟我妈说我要吃药不要打针，我妈说好，等医生下来我妈就跟医生说，医师，能不能不打针就吃药了，我儿子怕打针，药会吃的。医生就给开了药，回到食堂里，我妈把药研开了，水泡开，倒在调羹里给我喝。商阿姨说，这么大的小人了，整颗给他吃好了。我妈说，要梗牢的啊，梗牢讨厌死了。她跟我说，马上咽下去，不要尝味道，那么药不苦的。我就是这样咕咚咽下去，就算有的药苦得打寒噤，我也宁可吃药不打针。有一天我在教室里跑，竹斌突然伸出脚绊我一下，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绊我，可能就是看我玩得太高兴了，就像幼儿园时，我踢军伟一下就是看他玩得太开心了，我就摔在地上，下巴磕掉一块肉，流了好多血，疼得叫都叫不出来，医生说大人的话要缝针，小人的话让它自己长长好好了，可以少吃点苦头。我的下巴上就包着纱布，一直缠都头顶上，我妈带我去竹斌家，我记得坐在他家大凳上，我玩他们家八仙桌档嵌的那块木头，长方形的，两个角卡着，另外两个角拨拨可以稍微动动，我妈大概问他们要医药费，有一天，二年级的两个人到我们教室赌趵子，我踢到一个人的趵子害得那个人输了，那个人朝裆踢了一脚，我蹲在地上起不来，和他赌趵子的那个人说，别打了，他哥哥在读五年级，要来打还的。那个人看上去就有点怕了，嘴上说，管他，下次再踢到我趵子，打死。我很奇怪那个人怎么会说我会告诉我哥呢，我该怎么说啊，说我被人打了帮我去打还，说不出口。我去上课，跟去上幼儿园一样，先经过大姨住的宿舍，过河，过哥哥的教室，过祠堂，在祠堂那儿，老碰到两个读初中的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那男的摸我脸说，这小人脸真嫩。那女的笑着说，别去摸了，他脸都红了。然后我穿过马路，经过张良家拐个弯就到了，（2012.3.15b）


2.张良家离教室很近，差不多就在教室后面，他家门口左手有株树，他家的门槛很矮，差不多跟门口烂泥地齐平，那块烂泥地有点凹下去，潮潮的，踩得很硬实，有时我看到他爹站在大树脚旁边刷牙，透过门口可以看到面桶架子贴墙放着，墙上挂着面布，赵小丽和周英家离得很远，赵小丽每天要走半小时才能到，竹老师说的，赵小丽住在金鸡安岭那里，每天早上还没亮就出门了，差不多每天都是头一个到教室的，大家要让赵小丽学习。赵小丽不太喜欢说话，坐在我们这一排头一个，是我们这一排的小组长，有时我想象岭下一幢孤零零的房子，赵小丽一个人从家里走出来，爬上坡，走过那座桥，从桥上顺着坡跑下来，她不怕吗天还没都亮，周英来得很迟，有时会迟到，她从曹家洋那边走过来，曹家洋分成好几个小村，赵家、刘家这么的，他们村自己有个小学，在山窠里，周英不是那里上学，一个人到这边来上学，她长得白白的，好像家里挺富，每天她来得迟迟的，头发黄黄的，有点像洋娃娃，竞男的头发也发黄，大家喊她黄头毛，外号是大阿婶自己取的，算小名和昵称，我爹特别想不通，哪有自家人给自家人取外号的，别人取外号还骂不及，还自己给自己取。有一次石老师上课带我们野游，我们踏着沙塍的步阶走上去，沙塍上长满了箭竹，这边的沙塍没有埋着坟头，我听谁说，好像小孩死掉不能葬在沙塍上，要打大水，好想跑下去斫根箭竹玩玩，我们排队跑过水泥桥，桥底下是一条又宽又深的溪，有些地方露出了溪底，石头被水冲得一条一条的，过了桥，我们往山里跑去，大家越跑越散，石老师一会儿跑到前面带队，一会儿等在路边等我们跑过去，赶我们，有几个快的好像已经从山上跑下来跑回操场了，我都懒得跑，跑这么快干什么，第一个跑回去就很厉害吗？我们跑的路一会儿是大路，一会儿是小路，好些地方都不平，石板踩得整一块碎一块，高高低低的算步阶，两边山坡上长着好多我认都不认识的树，还有黄颜色红颜色的花，有狗尾巴草，我会摘一根来玩玩，衔在嘴里，看狗尾巴晃啊晃，远处山凹里长着大片油菜花，那个黄啊，呵，香头好像都飘到这里了，蜜蜂的嗡嗡声也听得见，从山上绕个弯下来，感到一节课时间好长啊，从山上都不想下来，下一节课身上都是汗，坐在教室里慢慢汗收了，干掉，身上黏乎乎的不舒服，二年级有个人问我，你们学到哪课了。我不认识他，我说拼音差不多要学好了。他说，那你们马上要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了。我说一下子学这么多字吗？他说是啊，你们到二年级学的还要多。二年级有个女的，有只眼睛不太对，九亩墩头人，大家说她的那只眼睛小时候瞎掉了，换的狗眼睛，夜里看得见鬼，我看到这个女的有点害怕，她穿的衣服不好看，人特别瘦，头发也是黄的，到了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那一课，真的是一堂课就教这么多字，竹老师布置家庭作业，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抄十遍。我回到食堂，趴在那长桌子上抄，这张长桌子用来放老师的菜，他们中午菜就订好，墙壁上挂着一块块像签的木牌牌，写着周老师什么什么菜，张老师什么什么菜，史老师什么什么菜，我妈烧火，陈老师烧菜，镬铲很长，像一把小铁掀，陶镬特别深，小人扔得进去烧得死，他双手捏着铲柄铲啊铲，看上去挺费力的，也好玩，他个字很高，额头差不多要撞着镬盖架子，我趴在桌子上写，一本簿子写完了写第二本，天都黑了，陈老师给我拉亮灯，我妈不好意思拉的，陈师傅说，现在老师也木乎乎的，小学一年级布置这么多作业，我写得食指关节疼，中指那儿抵着铅笔的地方也疼，我喜欢张良削的铅笔，铅笔芯又细又长，木头也削得又细又长，看上去很好看，有时我要借他的铅笔来写的，稍微摁重了，铅笔芯啵一下就断了，我也要小心不要把铅笔捏得太朝里，拳头不要太蜷，这样拳根会把上一行写的字全擦掉，手也擦乌了，第二天去上课，竹老师又表扬我了，说昨天她叫大家抄一遍，我自己抄了十遍，大家要跟我学习，你妈的，我听错了，竹老师问我什么时候去买书包袋，我妈给我去买书包袋了吗？我说我妈说马上要给我去买了。我每天早晚夹着书册和簿子上学放学，有一天我妈跟我说，不要把书全部带回来，要用的书册和簿子带回来就行了，剩下的放在教室桌子抽屉里就好了。这样我就只带两三本就行了，有一天傍晚放学，我走过哥哥上课的那排教室，走到那座小拱桥上，小拱桥过去就是大姨家宿舍在的那排房子，那天桥底下的溪水涨得很厉害，我从桥上返下来，把书册簿子放在教室墙底下，脱掉鞋，卷起裤脚趟水玩，那条溪在教室后面和另一条溪汇在一起变成一条溪，这条溪从学校门口流过，学校门口就做了座暗桥，看上去路还是平平的，在那个三岔溪口，溪水变得好急好深，我不敢走过去，沿着溪边走，攀着教室后窗口的窗栅，踩着墙沿，可以慢慢延过去，我就这样延过去了，教室里还在上课，都是五年级四年级的学生，我没想到，吓了一跳，我以为他们都放学了，他们转过头来朝着我笑，我没看见我哥，讲台上的老师也盯着我，我连忙退回来，拎着鞋抱着书册回食堂去，裤脚被水浸湿了。过了段时间，我妈买了个新书包给哥哥，我用哥哥的旧书包，一个黄颜色的军包袋，（2012.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