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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1.

爷爷说,我4岁的时候,他抱着我,我能把墙上写着的村民守则读下来,每个字都认得,那些字都是写得很大的红色的毛笔字。我的头长得很大,大人说“头大官胚,脚大牛胚”,以后我会做官。我捧着饭碗出去,站在三岔路口听大人聊天,我爹很不高兴,他说只有讨饭佬才捧着饭碗走来走去。很多大人也捧着饭碗走出来吃啊。有人说我的碗底有眼洞,叫我把碗翻过来看看。有人拍拍我的头说,头怎么这么平,像操场一样。我不喜欢穿鞋,我妈很讨厌我光着脚跑来跑去,刺戳进去,脚也要跑大,买新鞋费钱。我爹说脚跑得这么大,以后没皮鞋穿。他说看看村里的光亮,43码的脚,哪里有皮鞋穿,只好穿穿草鞋,套鞋都买不着,哪像他们厂长张重祖,38的脚,脚小得像女人家,就是皮鞋脚。我早上穿着鞋出去,忘记把鞋脱在哪里了,等晚上回家才想起来没穿鞋,回到白天玩过的地方找。和凤家天天有人打牌搓麻将,我经常去看,鞋有时忘在他们家,他们还在打牌的话还好,我在桌子底下找到了穿上就走,他们打好牌了就有点麻烦,我不好意思进去问,和凤有时还故意说没有,可能输了钱,像我这样的小人去问她要鞋,她很心烦。不穿鞋跑来跑去,刺戳进去了我妈不敢挑,叫我爹挑。我爹用自来火在针头烧烧,针头熏黑了,他用手指头一抿,针又雪亮了,也不怕烫。脚底刺戳进去的地方有个黑点,我爹把那块肉捏起来,捏得发白,他说这样挑就不痛了。我爹挑的时候我妈叫我别看,我就要看着他挑出来。夜里乘凉的时候,爷爷在道地中央摆一张竹躺椅,奶奶坐在旁边竹椅子上,两个人都摇着扇子,爷爷就穿着一条短裤,大肚皮高高地鼓起来。我叫爷爷讲故事,爷爷给我讲孙悟空,讲白蛇传,讲断尾巴龙的故事,讲十兄弟,讲偷鲞咬奶头,还有熬屁做新妇和卖香屁的故事。他讲了一个又一个,我还要他讲,他就说讲最后一个故事,从前森林里有只兔子,兔子跑了故事没了。我拍他肚皮,他疼得又笑又叫,说你这个小木子,打这么重。奶奶叫我对着月亮说,月亮婆婆烧饼给我一个,月亮婆婆烧饼给我一个。月亮婆婆听见了,就会丢个烧饼下来给我吃。

 
2.

爷爷经常看《山海经》《故事会》,我叫他把上面故事讲给我听就好了呀,他说看过这么多,哪里记得牢。他屙屎的时候都要带本书看,坐在坐马上看半天。“远看像县太爷坐轿,近看像猴子捧桃”,爷爷屙屎的时候像县太爷审案,摊着书册戴着老花眼镜看得很认真。我爹说爷爷这个习惯很不好,以前生产队的时候就要抓起来,屙屎挣工分。爷爷吃饭喜欢泡开水,我也学他样,我妈说我好学不学,坏样全去学来。爷爷说等我以后读书了,就可以自己看《山海经》《故事会》了,就不要他讲故事了。


3.

我读二年级的时候,小嬢问我认得多少字了。我说一千个字总有了。她不相信,奶奶也不相信,要当场试验。他们找了张白纸过来,我趴在八仙桌子写了,写了三四十行,每行有三四十个字,反正一千个字总会有了。小嬢问我,“玮”字你怎么也会写。我说跟“伟”差不多啊,就是换了个偏旁,我在《故事会》里看见过。武龙有好几本《故事大王》,借给我的时候说,看完要马上还他,不还以后不借给我了。我说,还还还,怎么会不还。他说,长矮子和宣德这两个傻子就不还,借了就当自己的,从来不还。《故事大王》头页上写着: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有借无还,再借犯难。我看了发笑。军强姐姐说,我有几本书册在她那里。我想想有点奇怪,我哪里有书册在她那里。去她那里拿才知道,大姨娘叫她带过来的,一本《儿童文学》还有几本《童话大王》。《儿童文学》上面有冰心的致小读者的信,我拼命想看懂,还是看不太懂,可是上面说,冰心奶奶写得很好的,我为什么看不懂。《童话大王》上有舒克和贝塔的故事,我坐在舅舅家西门的台阶上看,看得好看死,还有讲皮皮鲁鲁西西的,皮皮鲁把几个小人装在口袋了去上学,我也想要有这样几个小人玩玩。

 
4.

二阿叔躺在竹椅子上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书摊开盖在肚子上。他有本笑话大全,里面的笑话我看看都不太好笑,没有《故事会》上的好笑,那些笑话都太老了,很多古时候的事情,不过我都看完了,里面讲一个人学剃头,先在冬瓜上练,刮完毛之后就把刀往冬瓜上一戳,后来真的去剃头了,刮完头发之后,也顺手往头上一戳。虽然有点要笑,还是太吓人了。还有个笑话说,有个人很迷信,出门的时候在桌子上写了个“吉”,谁知道一出门就渴得厉害,只好返回来,一看桌子上写着“口干”,啊,想想是准。还有讲地主儿子不会读书的,教书先生请到屋里来教书,先生说一是一横,二是两横三是三横,地主儿子说这么简单,不要学了。地主请一个万先生吃饭叫儿子写请帖,写了一天还没写好,地主一看,儿子还在画横道道了,要画一万道。爷爷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人学了一二三就不想学了,看到“川”,说哎呀,你这个“三”找你半天了,怎么躲在这里睡觉。


5.

我爹带我到厂里玩,他去上班的时候给我一块钱,我去街上玩的时候可以用。我到北直街电影院墙弄那里,那里有好几个书摊,很多连环画图画书挂在墙上摆在地上,薄的一分两分看一本,厚的五分一本,我只看一分两分的,有一次看来本五分,讲一只会走路的豌豆的故事,是好看,之后我都看五分的。

 
6.

小爷爷楼上有张书桌,书桌抽屉里有好些连环画,还有杂志,都是小阿叔七阿叔他们看过留下来的。二楼有点暗,我冲上去,拿着几本连环画就逃下来。我坐在楼下看,太婆就坐在旁边,她靠门坐在一把竹椅子上,太婆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她穿的衣裳很奇怪,纽扣都在胳肢窝下面,像电视里放的清朝时候女人家穿的那样,她的衣裳都是藏青色的,一点花头都没有。我看到不认得的字还会问她,她把书举得远远的,擎着看半天,等得我不耐烦。她叫我把字写在她手心上,有时她真的能辨出来。她手背的皮皱巴巴的,一捏站起来半天下不去。我也叫她在我手心上写字,她写的字都很简单,天啊田啊山啊,我看她手指头动的样子就能认出来写的是什么字。那些连环画里,有本讲光武帝刘秀,把他写得很厉害,也把他画得很好看,我想难怪他叫刘秀。还有一本杂志里讲一个美国飞行员开飞机,掉到一个少数民族住的山区里,他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想把飞机修好飞回去。还有一个故事讲外国有个美女选举得了冠军,有个富翁叫她去吃饭,跟她说她五天之后身上会长满毛,美女不相信,富翁说那就打赌,赌五万美金,美女同意了,五天之后美女身上没长满毛呀,去找富翁,富翁说他不相信,要脱光了看才知道到底有没有长毛。美女没办法,只好脱了衣服让富翁看,富翁看完之后给了她五万美金,美女心里有点高兴,想想就是脱光了给他看了一下就赚了五万美金。她一走,富翁就问他躲着偷看的朋友要了一百万美金,富翁跟朋友打赌,他可以让选美冠军脱光了给他看,那个朋友不相信,两个人打赌一百万美金,现在朋友认输给了他一百万。富翁没想到,这个朋友把美女脱光的镜头拍了下来,卖给电视台卖了一千万美金,美女回到家里一看第二天报纸上电视上全是她的裸照,自杀了。


7.

小阿叔去城里租武打小说看,一本一天五角,他一下子租来一套,一套多的时候有五本,一天就要两块五,我心想为什么不一本本租,多费钱啊。不过他一下子租来一套,他看第一册时我就可以看第二册了,看完还给他,我再返回去看第一册,他刚好看第二册,他看第三册时我看第四册,他看第四册时我再看第三册。有一次他借了《广陵剑》,他说第二天再去还,我还有剩下来半天可以看。我躲到光亮他们家造的三层楼那里,他们还没有住进来,三楼二楼空着,我坐在空荡荡的水泥地上看,第一册看完的时候眼睛已经有点痛了,我就闭着左眼看,过会儿又闭着右眼看,往眼皮上抹口水,凉凉的眼睛好受一些,看到天空暗下来时,我把四册看完了,下楼梯的时候,眼睛都是花的,我提醒自己不要掉下去啊,一只手扶着墙走下来。小阿叔借了雪米莉的书册看,他说这个书册好看唻,跟武打小说不一样的,就是不能给你们小孩看。我问他讲什么的,他说讲枪战的,还有赌博,也是香港人写的。


8.

我妈不让我看武打小说,说看野书把眼睛都看瞎掉。在家里我躲到二楼楼梯间去看,她就知道了,我只好躲到外面去。有一天夜里,她在外面踩着洋车做衣裳,电灯泡就挂在洋车上面,她那里很亮,我躺在里间睡觉,很暗就一点点光。我突然想看杂志,就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从箱子底下抽出杂志看,我躲在被窝里正看着,眼睛几乎贴在杂志上了。我妈突然问我,睡着没有。我说没有。她停了一下又问,你在看书册?我没说没有。她不问了,过了会儿她突然走过来了,被子一掀,把杂志夺过去了。我有点恨啊,想自己太傻了,听不到她踩洋车的声音,肯定就是走过来了呀。当天夜里我爹上夜班回来,我迷迷糊糊听见我妈跟我爹说,小猢狲夜里躲在被窠里看书册,我听见他翻书册的声音,嚓啦嚓啦。

 

9.

外公家二楼也有书册,盛在几只蛇皮袋里就堆在楼板上。楼上很暗,跟夜里差不多,我不敢一个人上去,我叫外公陪上去。外公把酒盏放下来陪我上去,他下午的时候要吃点心喝点烧酒,他去城里坐茶馆,回来的时候给我带烂肚肠馍糍吃,很甜很好吃,还给我带一牙两牙西瓜回来吃。外公在旁边等着,我把蛇皮袋里的书册全倒出来,大部分是大哥哥、大姐姐、二哥哥他们的读书书册,也有几本课外书。我翻到一本就是给小孩看的书册,封面上画着几个小孩,讲几个小孩发现附近有个水晶洞,他们去洞里找水晶,看得我好看杀,原来不是武打小说也这么好看。还有一本《生命与爱情》,封面都掉了,书背上写着书名,讲一个农村的大学生被一个城里很漂亮的女同学看上了,讲他们谈恋爱,也很好看。

 
10.

军伟有本书册,讲海底的鱼打仗,很好看,墨鱼会放出墨水,电鱼会放电,鲨鱼最厉害,还有章鱼的脚爪也很厉害。他不肯借给我拿回家看,就下课的时候借给我看,要我站在他座位旁边看,怕得我把书册弄破,我想想这个人是有点小气,又想看,一下课就去站在他旁边看。倪海芳有本老舍的散文,她借给我看,上面有花花绿绿的图案,放学回去的路上,我走得慢吞吞的,等其他人都走完,我特为绕远路,一边走一边看,写的是好看,原来我们课文里选的《我爱养花》,不是全部啊,好些删掉了。

 
11.

我、金刚、陆伟三个人在一起打牌赌钱,决定结拜三兄弟。我们去村店里买了三瓶汽水撞了一下咕嘟咕嘟喝下去,喝完之后气冒上来冲得鼻子酸,村店老太婆看着我们笑。我们说好等以后大了有钱再杀鸡喝血。金刚有本《大侠传奇正传之•闯荡江湖》,温瑞安写的,一看就是学古龙,不过跟古龙还是不太一样,古龙里面的人讲话,讲啊讲啊讲半天,温瑞安里面的人上来就打,死得也快,我们三个人看了之后都觉得很好看。我和陆伟去钓青蛙的时候,陆伟说,要么我们自己来写武打小说吧。我说好呀好呀,可是写完之后怎么出出呢,又不认得印刷厂的人。陆伟说这个不用担心,他会叫他爹去找人的,他爹认识人。我们就这么说好了,我来写,他来负责印出来。我问金刚长借《闯荡江湖》,作为写武打小说的参考。金刚不太想借,陆伟说,兄弟的事要帮忙呀。金刚才借给我,我把它压在垫被底下。里面讲萧秋水去四川,描写了几句风景,说“层峦叠嶂”,我想,啊,这样的古文我写不出来啊,怎么办。我把家里没写完的作业本都找出来,把后面的空白页撕下来用订书机订一起,太厚了不太订得牢了,不管了,能订几张算几张。故事我在屙屎的时候想好了,江南有个武侠世家,惨遭仇家灭门,只有一个小公子去屙屎了,跳进粪缸里逃过一劫,经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出来之后闯荡江湖,一路很多奇遇,最终报仇雪恨。小说开头是这么写的,四个护院正在喝酒,突然喝下去的酒从喉咙里喷出来,头一挂就死掉了,如果他们知道死在谁的手里,就会知道死得不冤,因为来的是……写到这里写不下去了,想等明天再写好了。怕我爹我妈看到我在写武打小说不好意思,我把那几张纸扔到床底下,到了第二天也没写,第三天也没写,后来一直没写,陆伟也没再说写武打小说的事。过年时我们领了压岁钱结帐,大家没多少输赢,金刚一个人输,陆伟赢了大头,我也赢了点。我有个二三十块压岁钱,上课的时候拿出来数,红锋说,唷小老板哒,这么多钞票。我心里是有点高兴,这么钱做点什么呢。我鼓起勇气自己去租书册看,一本书册押金只要十块,我租薄的只有一本的,租了本温瑞安的《刀疤记》,前面有温瑞安的照片,留着胡子带着金边眼镜,皮肤很白,穿着日本的那种练武的衣裳,一只脚踢得很高,我想他还会武术啊,后面有温瑞安写的后记,他说以前他的小说里没有色情,所以这篇他要写写色情看看,“刀疤”就是“色”的意思。他还说金庸说他的小说里的人死得太快,刚刚有印象就死了,所以在这本书里他让人物死得慢一点。压岁钱用了一段时间,还剩下两张十块头,我捏得小小的藏在袋里,放学的时候发现不见了,我像找鞋一样去白天去过的地方找,跟陆伟和金刚都说了,找来找去找不着,我要心痛杀。


12.

鲁老师叫我们要看作文选,每个人都去买,买来之后交换着看。我跟我妈说学校里叫我们买作文选,我妈就去买去了,买了很厚的一本,我一看是初中生优秀作文选,我跟我妈说买错了,要买小学生作文选呀。我妈说她哪里知道,问新华书店里的人哪本作文选好,他们说这本好她就买了。我看了看要11块多,她肯定买得肉疼杀,也不好意思说不要,自己又不知道要买哪本。我看了这本作文选之后很激动,自认为知道作文怎么写了,我心想以后我的作文也能选上去多好啊。鲁老师布置我们写作文,放夜学路上我想好了怎么写,回到家里饭也不吃,趴在洋车上一直写到天空暗下来,我妈都在外面喊好几次了,让我吃好之后再好写的呀。我一定要写完。第二天鲁老师看了,问我作文怎么一下子上去了,成熟了这么多。我说看作文选看的。他就说借他看看。我心想老师还借作文选看啊。过了好些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里把作文选还给我,封底撕破烂,掉落半张,后面半本书册都黑了,他说不好意思呀,鲁老师不小心,墨水瓶打翻了,把你的作文选弄脏了,鲁老师已经擦干净了,有些地方擦不掉,不好意思呀。我说噢噢,把作文选接出来逃出办公室。坐在教室里我反过来反过去看了一下作文选,心想,他怎么好意思呀,我把别人的书册弄成这样,我一定会说要赔的,他怎么说都不说赔呀。鲁老师推荐我当中队长,我一点也不想当,开会的时候要发言,我要难受死。倪老师是大队长,也是我们体育老师,是个跷脚,上体育课叫我们跑步,他自己从来不跑,走路也走不快。他叫我第二天中午吃过饭之后,去办公室读一篇纪念谁的广播稿,他要去开会就不来叫我了,第二天我自己去就好了。我心里怕杀,中饭都吃不下去,拖着不想去,没办法去办公室门口转了一下,老师们都在聊天,我也不好意思问,就回来了。第二天中午我坐在教室里,倪老师把我叫出去,路上他打着我的头说,你这个人是没用场,胆子这么小后边有什么用场,就是个书读头,昨天叫你去读你怎么没去,今天你读记得把那句话改过来,就说昨天是纪念日。我坐在办公室门口对着话筒读,自己的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来听上去很奇怪。张老师从旁边走过去说,慢慢读好唻呀噢,紧张什么呀,汗像下雨了。鲁老师请假的时候,张老师代我们班课,他也是语文老师,上课前我要先去他那里拿全班的作业本分下来,我不敢去拿,我看见过他皮鞋脚踢人,给人吃耳光。二姨娘也说,别看张秀龙文文气气,打学生打起来凶唻。他来上课的时候问我怎么没去作业本,我说忘记了,他说没作业本他怎么布置作业呢。我不响。他叫,快点去拿来呀!呆头呆脑的!我就跑到办公室把作业本去捧过来。第二天早上下雨,我坐在坐马上屙屎,好不想去上学校啊,好不想从坐马上下来呀,好不想看见张老师呀,以后再也不用去学校该多好啊。


13.

厕所水泥砖垒起来的,有两节空心朝里,放着草纸,《故事会》,还有一本破字典,我想把《成语词典》也放那里,厕所在路边,我又怕过路人拿走。我打算屙屎的时候看,把《成语词典》一页页看下去从头看到尾。我看头两页的成语就很难,我从来没见过,“安步当车”,走路当坐车,“安土重迁”,“重”读zhòng,想想也对,看重,住惯了的地方看重迁不迁的问题,就是难迁的意思。二阿叔走过去看见,笑我,屙屎还用功,以后肯定是大学生唻嗬。


14.

我想练武,不知道怎么练。村里来了拳头师傅教拳头,军强、向前他们都去学了,在小河家那里扎马步,赖着屁股蹲在那里像在屙屎,我不好意思在大家面前练,跟着拳头师傅学还要花钞票,不如看书册自己学好了。《天涯明月刀》里说,傅红雪的武功都是自己练的,他拔刀天下最快,因为他每天拔刀拔一万八千次,我想想对呀,每天拔这么多次的话,肯定会很快。我就想每天对着墙推掌,推个一年,我就会练成铁掌了。我躲在墙后面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推,大拇指屈起来,碰着墙壁会疼,不如五个手指头都张开来推出去有力,不过我看电视里的人,大拇指都是屈起来的,平时打架也没人用掌呀,都用拳头呀。我往墙上打了一拳,太疼了,不如练掌。院里我爹摞摞一圈水泥砖当围墙,我等他们都出去的时候,一个人在院里举水泥砖,军强他们双轮车胎都举得起来,我也就举举水泥砖头。我刚刚把一节水泥砖拎起来,哗啦一下,整节水泥砖裂成几块,还好没砸着脚,想想有点怕,举到头顶再裂开来,头皮都要破掉了。我去新华书店二楼看有没有武术书册好买,奇怪武术书册都放在体育那一栏里,我看了看有很多,有教刀的教剑的,还有教打棒的、甩流星镖,这些都没有场地练,我还是练拳头好了,有本书册就是教拳头的,我买回来塞在后腰那里,衬衣下摆挡着回到家里,我躲在楼梯棚里看。前言里说,练武“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气功我是练不了了,只好练练外家功夫。还说“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想想香港警匪片里是这样,里面的人后旋踢都很厉害,那些女的腰骨很软,脚从背后踢上来踢你的头皮,脚直直地举起来脚后跟敲你的脑袋。不过拳击全靠拳头啊。书册里还说,练武体力要好,所以“拳怕少壮”,体力要好的话每天都要练,“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想出去跑步不太好,别人都看见了要笑,我就跑楼梯好了,还有练蛙跳,电视里警察都是这么练的,还练俯卧撑。


15.

上英语课的时候,史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眼睛眯起来也看不清黑板。过了几天我妈带我去看眼睛,大概史老师跟二姨娘说了,二姨娘又跟我妈说了。那个医生叫我看一张纸上很小的字,我全都看得清爽。我还很得意,结果医生说,你看看,这么小的字都看得见,近视唻。回来路上我跟我妈说,这是假性近视,我们学校里发的书册上面讲过,青少年都会犯这个病,以后会好的,不要担心。我吃饭看着饭碗的时候,我妈就要说,你一直凝着饭碗干什么,会吃到鼻孔里?叫我头抬起来。二姐姐听了要笑杀,说难道知正的眼睛是吃饭时凝着饭碗凝近视的?我妈说,就是呀。我妈叫我每天要望远,还要滴眼药水。我站在二楼走廊上,望花园地那边的亭山,望东郭那边的丝厂,数丝厂的房子有几间楼窗。我拿着我妈的手表看时间,每天望十五分钟就好了,有时我望十分钟就不望了,有时我自己加到三十分钟,这样好得快,至少快一倍。滴眼药水后要闭眼五分钟,等再睁开的时候,眼药水在眼角凝着胶一样的东西,手指一按粘住了,慢慢地从眼皮下抽出像丝一样的东西,眼睛痒痒的很舒服。我发现鼻子上毛孔变得很大,一挤就挤出白白的东西,我用针尖探了探,毛孔像洞一样好像还很深。


16.

大姨娘和我妈出去逛街了,就二姐姐在家,桌上有本《侠客行》,我吃饭时就一边吃一边看,吃完饭继续看,打算回家前看完。二姐姐坐在旁边,她过会儿就说,知正你出去逛逛街呀,小后生到城里来,出去多玩玩呀。说了几次之后,虽然我不想出去,还是放下书册出去了,我到外面街里走了一下,不知道去哪里,街走到头又走回来,想回去继续看。结果一进门,看见二姐姐戴着眼镜捧着在看那本《侠客行》,她看见我回来说,知正你回来了,给你看哪。我说不要看不要看,你看你看。她说你要看的话还有本书册很好看,给你看。她给了一本路遥写的书册,我看不进去,讲农村的,好难看,后面他有个后记说,他的早上从中午开始,这句话我觉得挺好的。


17.

大姨娘家也开租书店了,小哥哥去杭州进书,二姐姐看店。我去他们家的时候,大人们在里面吃饭,我自己在书架后面翻书册看,有本香港出的《金瓶梅》,里面一段讲西门庆和潘金莲在葡萄架下玩,潘金莲两只脚架在架子上,西门庆朝她大腿弄里扔葡萄。

 
18.

武打小说我已经看得有点厌了,哥哥从大姨娘家借书册回来我也不太想看,《鹿鼎记》没看过也不想看了。哥哥从学校图书馆借了本《长河落日剑》,“长河落日圆”,就是拿剑画个圈,天下第一守招,可以化解任何攻招,“大漠孤烟直”,就是拿剑直刺,天下第一攻招,可以破天下任何守招。哥哥每两个礼拜回来一趟拿米拿钱拿菜,他说路很远,要骑两个小时车,一边骑车一边打瞌睡,听见对面汽车喇叭响才醒过来,一看已经骑到马路中央了。我心想高中是好,学校里还可以借武打小说。


19.

我跟着爷爷去厂里图书里借书册。走到半路,大哥哥骑着脚踏车上来,他也要到城里去,把我载去,说好在东桥头石狮子等。我在那里等了半天还是没等着,想想无论如何爷爷应该来了,要急杀,想想爷爷是不是以为我去厂里了,我就跑着去厂里,我也不知道图书室在哪里,在厂门口等了会儿又跑到东桥头那里,想想这次再跑到厂里,一定要问问门卫图书室在哪里,我去那里等他好了。走到半路,迎面看见爷爷走过来,脸上全是汗。我连忙叫他,我说不是说好在东桥头等你的呀,怎么你到这里来了。爷爷说他到东桥头一看没人,以为我去厂里了,他到厂里一看没人要急杀。到了图书室,爷爷叫我自己挑,我借了两本《楚留香》,爷爷带我去太外公那里。太外公住在爷爷家,他脑子已经不太清爽了,坐在檐前竹椅子上,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钱来凑到眼睛底下数,数完了放回去放回去又拿出来数,不数钱的时候就吐痰,吐不完的痰,吐得地上都是,我赤脚跑过去不小心踩掉,恶心得要死,比踩到鸡屎还要恶心。不知道爷爷去太外公家里去干什么,爷爷和太外公对面的一个邻居聊天,我坐在旁边看《血海飘香》,那个老太公摸我头说,呀,这个小官人用功嗬,以后是个读书人。爷爷借了本琼瑶的《窗外》,看不下去,还有本楚图南写的,一个赶鸭的人武功很高,也算是武打小说,写得很奇怪,不好看,还有本《九尾龟》,好像讲民国的人逛妓院的,也不好看。

 
20.

我找哥哥的书册看,有一本《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好厚,不太好看也看完了。上厕所的时候看他的语文课本,看到一篇《蒋干中计》,想不到这么好看,看完之后我就想看《三国演义》了。我去问爷爷有没有,我记得以前说过有。爷爷说给小爷爷了,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收着。我就跑到小爷爷家问,小爷爷把我带到二楼,垫被一掀,七八本书册放在那里压得摊平,都发黄了。小爷爷说这些书册是爷爷小时候买的,本来有八本,丢了一本现在只有七本,他要我看的时候要小心点,翻得慢一点,纸有点酥了。我抱着跑到家里,也像小爷爷一样把书册压在垫被底下,先看第一本,从左往右翻,竖排,全部是老写字,也没有标点符号,只有一个个特别大的句号,字也有点大,我看了第一句话就很喜欢,“话说天下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接下来讲黄巾军起义的事情,动不动几百万人,这么多人怎么会败掉的,我想不明白,替他们算着这仗死了多少人还剩下多少人,很快人就死光了,有时候觉得好像人数不太对,前面刚刚讲只剩了几十万,突然又变成几百万了。里面的老写字,开始的时候好些不认得,看得多了,大多数字都认得了,有些看前后文也能详出来,有个字一直认不出来,去查了字典才知道就是“丛”。


21.

军强他们去县图书馆借书册,说只要押十块钞票就可以办借书证借了,谁都可以去办,像我这样的小孩也可以去。我不敢一个人去,小明说他带我去办。我就带着钱跟着小明和小刚去了。图书馆造得是好,外面全部是玻璃,里面铺着大理石,走进去我有点慌,怕得滑倒,这么硬可能骨头都要倒断。里面有张大桌子,桌子后面坐着几个穿制服的人。我跟着小明走到那里,小明问现在能不能办借书证,我看小明也很紧张的,桌子后面那个人眼皮都不抬说,十块。我交了钱填好表,那个人给了张卡片就是借书证了,小明在旁边等我,小刚早就自顾自进去借书了。小明一边带着我进书库,一边高兴地说好了好了,办好了,现在你也可以借了。我进去一看,好多武打小说啊,我一看居然有本《绝代双骄》,高兴杀,以前一直想租租不着。


22.

下午看看快要吃晚饭,我故意赶到图书馆,车骑得很快,图书馆也马上要关门了,我借了书册兴冲冲地,赶紧骑回来吃饭。


23.

我跟陆伟说图书馆里好借武打小说,只要十块钞票。他听了也很高兴,叫我带他去。我叫他让军强带他去。陆伟说,他每次去图书馆短裤会换成长裤,拖鞋换成跑鞋,有一次跑鞋洗了还是湿的,他也穿着去。我说我也是的,会尽量穿得干净一点,拖鞋也不穿去。
 

24.

我每天书包里带着《三国演义》,有空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下课的时候也拿出来看,益强说我确实是个神经病。二姨来找我看见我正在看《三国演义》,她惊奇地笑着说,这种老书册你也看得懂?马学军也看过《三国演义》,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我们坐在塘边说《三国演义》,我说许诸典韦很厉害,我最喜欢这两个人了。马学军说,诸葛亮计谋很厉害的,很会算,这两个人么只会打打杀杀,一介武夫呀。礼拜日没事,我去找马学军玩,他家我没去过,只知道在里沙滩,这个村堂我也没去过。我爹说他以前跟着春苗娘舅齑谷,就住在里沙滩机器厂里,有人送馍糍来,那个时候馍糍很难吃着,一大嘴巴咬进去,热馍糍很黏,把他一颗门牙黏下来了。他裂开嘴让我看,牙齿缝里墨乌,我看了一下牙齿很正常啊一颗没少啊。我爹说,那是两边牙齿慢慢靠拢来,以前很明显,现在就显得牙缝有点大。我问了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太公,又问了一个在塘埠头洗衣裳的女人家,找到了马学军家,我在门口喊了两声,他从家里跑出来,想不到我来找他。他屋里有本《红楼梦》,我翻开看了看,刚好看到贾宝玉撒娇滚到贾母怀里。马学军带我去村堂店里打坦克,我们两个人打了会儿,我不是特别想打,走的时候问他有什么书册好借给我看。他说有本《丑陋的中国人》我一定要看看。我回到家里一翻,是很好看的,说中国是个大酱缸,又说中国人是酱缸里的蛆虫,不过写得有点老气,里面老说崇洋媚外,开始我觉得这个词语有点文言文,看多了也习惯了。

 

25.

钱芳和钱珍下课时两个人头凑在一起看书册,我趴上去一看,看见“虚竹”两个字,我说是在看《天龙八部》吗?钱芳说,哟,是文学家哒,这么看一眼就知道在看什么书。

 

26.

贤君有本《唐诗三百首》的字帖,我很想看看《唐诗三百首》,不过都是草写字看不懂,我想起爷爷草写字很好,他说他写的草写字,厂里的秘书从来不会问他,因为他写的都是规范的草写,练过的,别的领导写的草写,秘书就看不懂。我心想书册偷回来让他抄一遍给我看好了。放夜学后我先回家,等天黑下来我又回到学校里,教室的后门锁不住了,屁股一撞就开了,我怕有亮光别人看见,也没带火柴手电筒,摸到贤君桌子那里,往抽屉里一摸就摸到了,抽出来凑到眼前一看,是的没错,塞在腰后面衣服挡着,连忙骑回家里,生怕开校店的老师看见。我叫爷爷给我抄,他说没本子抄啊,后来他说抄在他的工作手册好了,前面是毛泽东语录,后半本是空的。过了好几天我去问爷爷有没有抄好,他说还没有,抄得眼睛都乌花了。他给奶奶抄《心经》可没这么吃力。

 

27.

正祥有本《五体字典》,他爹从杭州带回来的,我借来看,上面一个字有五种写法,篆书隶书行书草书正楷,我特别喜欢模仿篆书,学会了龙字怎么写,上课的时候一边听一边写。我爹认识正伟爹,说他是个近视眼,两千多度,镜片要戴两层,摘了眼镜就跟瞎子一模一样,外号就叫瞎子。

 

28.

放学之后大家都走了,我一个人留下来看书册,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感觉有点奇怪,天空慢慢暗下来,书册朝着窗口也看不清了,村里的广播响起来,我就回去了。

 

29.

益强带了本《今古传奇》来,前面半本是《笑傲江湖》,想不到杂志上还登武侠小说。《笑傲江湖》早就看过了,我还想再看一遍,下课时看上课时也看,杂志太大,翻页的时候哗啦一下声音很响,掀起来也很高,我慢慢地折着翻过去。我没戴眼镜,不知道秦老师在讲什么证明题,看着看着我有点不放心,叫益强帮我把题目抄下来,我先做一遍,会做呀,我又放心地看小说了。打喷嚏时,我故意转头朝益强打,益强就推了我一下也不会真生气。秦老师说,现在是最后冲刺,中考考上去的人,下个礼拜就可以到草紫田里翻筋斗去了,考不上去的人,还要来学堂里考考师范看。

 

30.

李建宏问我看过《笑面人》吗?我问什么笑面人?他说就是雨果的小说呀。我吃了一惊,想不到雨果的小说真的有人在看吗?他说很好看。我就拿过来了看来几页,好像有个年纪很大的流浪汉,带着一只狼,开着一辆马车流浪,看了几页我就看不下去了。李建宏还很喜欢金庸,在练笔上空了一页,写着请张老师谈一下对金庸小说的看法。张老师没理他。

 

31.

李建宏当了学校图书馆管理员,这样他可以借三本,别人只能借一本。李建宏说自己是个天才,他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老师赶到家里跟他爹说,这个小孩是他教书到现在碰到的最聪明的,一定要让他读书。李建宏说,他爹想老师都赶到家里了,那怎么办办,只好把他买到高中里。我想起我爹说,他小学毕业时,文革爆发不去读书了,老师也赶到家里来说,这么聪明的小孩不读书了太可惜了,要想想办法再让他读书。我爹看我不喜欢做数学作业,考试没语文好,特别不理解,说数学么最简单了,就是几个公式记记牢,题目全部几个公式套来套去就好了。李建宏说他下象棋是高手,打康乐球是金枪。我和他下象棋,发现水平很一般,打康乐球也这样,打后袋是一把好手,中袋几乎都不会打,打得太重撞出来。李建宏说有一次去长乐打球,和隔壁一桌打起来了,球杆都打断了,球子当石头往头上砸,他带了把刀,在一个人脸上划了一道,以后都不敢去长乐了。

 

32.

我去孔乙己书店翻书,看到一本陈墨写的《千古文人侠客梦》,想这本书买下来送给李建宏倒挺合适的。张老师说现在有本书叫《文化苦旅》很火,写的是很好,大家要去看一下,孔乙己书店里也有这本书,我拿出来看了看,第一篇就这么长,很多我从来没见过的词语,想想这个作者是厉害,认得这么多字。我翻了没几页,看书店的老太公就说,你要买吗,我们书店的书拿来卖的,不是看的。我去新华书店看,看到有一本《泰戈尔抒情诗选》,硬皮封面的,17块,我想了好久还是买了。拿到家看,我爹看到了问我这本书是买的吗,我说总要买一两本书的嘛。他说这么贵,买来干什么,有什么用。张老师还说《围城》很好,里面的比喻用得特别好,我叫李建宏帮我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头几页就有好多比喻,昏黄的月亮像信纸上的泪滴。我不喜欢这本书,还是忍着要把它看完,里面说有个女老板坦白着白而不坦的胸脯,我觉得这样的文字游戏也太无聊了。

 

33.

政治老师瘦得像猴子,人也很矮小,留着两撇胡子,整个冬天穿一件皮夹克从来不换,脏得发光。他上课的时候唾沫喷出来,像洒水壶,他说他大学的时候看过叔本华和尼采的书,受过他们的影响,你们到了大学之后也要看看这两个人的书。

 

34.

李建宏说,我可以和班里的王威风交往一下,他俩是小学同学,初中没在一起读,礼拜天回去的时候在车里碰上了,他叫王威风到他家,两个人谈了一夜,很谈得来。我先问王威风借练笔看。一看就很喜欢,很朴实很幽默,文风有点奇怪,他也借我的练笔看,他说也写得好的,我心里有点高兴,想不到他写的这么好也会觉得我写得好。他借给我看《泯灭》,里面讲有个人很穷,可是很喜欢看书,冬天的时候他们凑到一个书店里看书,几个人围在一起,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拉大车的,雪太大拉不动,他们就帮忙推。这个人姓翟,我查了字典之后才知道这个字念zhai,他喜欢一个姑娘,就因为穷没追到,后来他不读书了,去做生意变成了大款,这个姑娘找他借钱,他要她陪他睡觉才给,她就脱了衣服跟她睡,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皮肤黄恹恹的。

 

35.

威风推荐我看文学期刊,他说他小姨夫是文联里的,他最早就是在他那里看到的。威风去学校门口买旧杂志,两三块钱一本,上面的小说要么讲知青下放要么讲改革开放,加上一个爱情故事。威风特别喜欢一篇《绿苇滩》,里面的女主人公叫水女子,这个名字是挺好听,我也看了这篇小说,是比较好看,说是讲知青下放,其实都是讲怎么谈恋爱的。班级里好些人喜欢看杂志上的爱情小说,我跟威风说,以后等我到大学里,我也要编些这样的爱情故事,骗骗他们。我买到一本陈村的《少男少女一个七个》,写得跟他们不一样,还有本刘毅然的书,写得也有点奇怪,不太看得懂,还有一些奇怪的插图。我在图书馆借了本《红帆船》,一个叫刘恪的写的,他说大学放暑假没回家在学校里两个月写好的,我想我去读大学只有一两年时间唻,怎么写得出来呀这么长的小说。《红帆船》看完之后我写了篇练笔,说不喜欢里面性描写,要么索性是黄书我也喜欢看,不是黄书的话为什么要有性描写,里头讲有只狗跟一个女的做爱,那狗舔女的胸,舔得她舒服杀。李芳在这篇练笔后面留言说对哦。

 

36.

威风说西桥头那里有家废品收购站,可以直接到那里去买旧杂志,一两块一本,又多又便宜,他去娘舅家时去买过。星期六补好课,他带我去那里买了两本,我想以后我再来,第一次我一个人是不好意思去的,去过之后就敢去了。

 

37.

威风说小时候他小姨夫推荐看《西厢记》,他想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打。我说这样的书其实才打呀。威风说是呀,后来才知道。我借了《今古奇观》《初刻拍案惊奇》看,里面有些地方有点黄,我跑到行政楼前面的厕所去看,自修课时书册塞在袖子里逃出去。

 

38.

董新有本《老人与海》,夜自修我坐不住了,问他借了这本书去厕所里看,出去时塞在袖子里,回来时塞在腰后面,我洗了手没擦,封面有点打湿了,还给他的时候弄得有点皱巴巴的。第二天再问他借,董新说借给张军了,我问张军有没有看完,张军说什么有没有看完。我说董新的《老人与海》呀。张军说董新没把这本书借给他。我还不相信,张军说,傻子啦,肯定是他不想借给你了呀,就说借给我了。我想想对的,肯定是我把他这本书弄得那样,不肯借给我了。

 

39.

我们教室上面还有个空教室,铁链锁着,门可以推开一条缝钻进去,后墙那里堆着桌椅板凳都顶到天花板了。我躲到里面看书册,地上全部是灰尘,走过去一步一个脚印,我在靠窗的一条凳上垫了张试卷坐着看。我走路很轻,怕得底下人听到上面有人,上来看。小姐姐说,她以前就在这个教室上课,冬天的时候在天台边沿堆雪人,堆好了再推下去。我听她这么说心里就怕,滑下去怎么办,推得太重人也跟着掉下去怎么办。

 

40.

我袖子里塞着书去上面的教室,跑到转台上刚一转弯,看见李芳坐在上面楼梯那里,头埋在膝盖上哭。我没上去问怎么了,退了回来,她没抬头,我心想她应该不知道我看见她哭了吧。

 

41.

我在食堂买菜,排在队里看小说。旁边队里一个高三的跟他同学说,看看人家,向人家学学,多么认真。我突然很生气,骂他,我看书关你什么事情,要你多讲多话。那个人有点尴尬,没有还嘴。

 

42.

我跟威风说,我以后不要当文人,我要去做生意,做大生意,像大树一样,我的亲戚朋友都好到我的底下来乘荫凉。威风说好嗬,有志向嗬。晚上熄灯了,我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贾平凹的小说。威风笑着说,这哪里是做生意人的样子,做生意的人,可不会深更半夜还看小说。威风说贾平凹的《废都》很好看,可惜图书馆里也借不到。

 

43.

李建宏穿着拖鞋去上夜自修,被麻老师抓到了,实际上我也穿着拖鞋。麻老师说,穿拖鞋就是违反学校纪律,现在在学校里违反纪律还好,以后到社会上违反纪律还会好吗,就变成违反法律了,杀人放火就是违反法律。李建宏说,这个麻亚平,我穿双拖鞋她都能说到杀人放火上去。夜自修我在背历史,麻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我跟她对了一下眼,她把我叫到教室外面,我很奇怪她叫我干什么,我又没说话。她说你刚才在干什么,我说在背历史,她说你是不是上夜自习没事情做,作业也懒得做,就玩玩手指头。我有点要笑,想起刚才背书的时候,我是捏着手指头眼睛望着教室外面,我说真的在背历史。她说你不要狡辩,把你家长叫过来。我说我妈不管我学校里的事情的,我爹要上班没时间来。她说那不来怎么办办。我不说话。她说,现在你不抓紧什么时候抓紧,一日到夜就知道看看小说。我有点奇怪,我看小说没给她抓住过啊,她怎么知道我看小说。

 

44.

威风在看王朔的书,纯情卷矫情卷,都很厚,我借来看看,错别字很多,也不好看,就是通俗小说。威风说《平凡的世界》很好看,那本书很厚字很小,五块一本学校门口买的,威风看完了克明看,克明看完了小斌看,中午的时候午觉也不睡,躺在床上看,我想起二姐姐以前推荐过,也拿过来翻了翻,不好看啊,好土啊。小斌还在看《青春万岁》,我更是一点也看不下去。

 

45.

运动会的时候,我和徐静她们站在一起,徐静说她有本郁达夫散文,我就问她借来看,是很好看的,不过都很长,好多页,不太看得完。看完之后我还给她,约她去废品收购站买杂志。星期五放学之后,我等大家都走了,徐静也在磨磨蹭蹭在座位上没走,我想她也是在等人走完之后再和我一起走吧,没想到教室里还有三四个人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来走了,我连忙追出去,问她怎么走了,她说还以为我忘记了不想去了。到了收购站那里,徐静站着不怎么动,好像有点嫌脏。我叫她挑啊挑啊,还推荐了她两本,她接是接下来了,看样子也不是特别想要。她还要自己付钱。送她回去在桥上的时候,她问我喜欢小说家吗。我有点奇怪她怎么这么问,问了她两遍什么?她还是说喜欢小说家吗?我说啊,喜欢吧,不讨厌,小说家挺好的啊。她说好嗬,她舅舅家里有两本,带来给我。我有点奇怪,怎么她舅舅家里有两本小说家,我心想大概是说有两本小说吧。第二天她给了我两本《小说界》,我才知道怎么回事,方言里“家”和“界”发音一样。我看上面有卫慧棉棉的小说,看了一下,跟以前看的都不一样,我又看了一下她们年龄,才二十多岁,我想再过几年我也二十多岁,怎么写得出来这样的小说。

 

46.

我给威风写信说,以前高中的时候看新闻说大学生自杀,特别不理解,千辛万苦考上来的,怎么就自杀了,现在自己到了大学里才理解,是有点想自杀的,好无聊。我去图书馆借书册看,也不知道借什么好,想起以前李建宏说《笑面人》很好看,找了一下借出去了,有本《海上劳工》,我就借来看看,反正也薄。我在化学楼看,闻着楼里奇怪的气味,心想为什么化学楼就建在男生宿舍楼前面呢,不应该离得远一点吗。《海上劳工》里有大段大段海上风景的描写,还有船的描写,心里有点奇怪雨果怎么知道的,他真的当过水手吗,还有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和议论,情节其实挺简单的,居然写这么长,等看到最后那个人自杀,海水一点点没上来,直到把他完全吞没,我有点感动了,想不到这么好看,我就把能借到的雨果的书全部看了,啊,他写得太雄浑大气了。

 

47.

看完雨果之后,我又没有什么好看的。我看到有本书叫《百年孤独》,这个名字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说过,就借来看看。我在宿舍里一遍吃饭一遍看,第一页还没看完,说河里的石头像史前巨卵,我很激动,叫了一声写得太好了。蒋松青在旁边笑。我含着饭说,这本书太好看了,这么好看的书还被我借到。

 

48.

威风说王小波的小说很好看,叫我去借来看。图书馆里借不着,租书店里有,我租来《黄金时代》看,太黄了,太不文学了,看不下去。租书店里还有本梁晓声的散文集,里面有篇文章讲他去日本,看日本的电视节目,有个节目比女人的乳房大小,先用一个罩子罩胸,再往这个罩子里倒水倒到量杯了,这样就知道乳房谁大谁小了。梁晓声说这样的节目太下流了,这些女人脱了衣服就在一块幕布后面若隐若现,这些女人也太不要脸了,男主持人笑嘻嘻地不时探头到幕布后面公开偷窥,也太无耻了。

 

49.

白华床头有本《海子的诗》,我借来看,也不太看得懂,看到里面有句“以梦为马”,好像突然看懂了一点。

 

50.

我在租书店里租到《废都》,很激动,看了一下,开头神神鬼鬼的,很像明清时候的小说,里面都是人物活动和对话,写得很碎,有点像《红楼梦》,我很喜欢,看得激动杀,那些加框框的地方也很黄,里面说这里删掉多少字那里删掉多少字,但为什么前后看起来还是连贯的呢,是不是没删啊。

 

51.

刘力买了本《挪威的森林》,上课的时候我借来看看,什么东西啊,不好看,就是假装纯文学的通俗小说啊。

 

52.

我到学校门口的三联书店蹭书看,看到一本《一个啤酒主义者的独白》,作者的名字叫狗子,我想还有人叫这个名字的,拿起来一看,好像出过不少书了,还是作家协会成员,怎么我从来没听说,我翻了翻,这也写得太不文学了。

 

53.

晚上逛夜市的时候,三块五块我买了好些书,有时学校后门口那里,也有人摆摊卖书,五块一本随便挑,我买了四本《世界散文经典》和《罪与罚》,还有一本《荷马史诗》。《荷马史诗》背后写着“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我捏着这本书去看录像,一路上都很激动,这两句话写得太好了。晚上不去看录像,我就坐在被窝里看书,王军他们进来玩,在旁边打牌,王军说,又在坐月子啊。我笑笑,大家都笑。我心想他们太好笑了,人也不小了,光打牌不赌钱有什么意思。我叫他们赌钱,跟他们赌了几次之后,他们又不赌了。

 

54.

过年开同学会,我先去新华书店转转,买了本英文版的《梦的解析》,心想既可以学英文,还可以学心理。舞厅里徐静和李芳坐在一起,我转头的时候徐静招手叫我过去,我们三个聊了会儿,留了通信地址。去搓麻将的时候,李建宏看我手里还捏着本书,要过去翻了翻说,你要成仙啊?

 

55.

罗姣问我有什么书好看?我推荐她看《中国人的道德前景》,我说这个标题很枯燥,其实内容很好看的,它讲人都讲道德的话其实是违背经济规律的,君子国里的君子都很虚伪,实际上是实现不了的。罗姣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把书拿走了。过了几天罗姣把书从包里掏出来还给我,我问她看了吗,她愣了下说看了看了,看了呀,是挺有意思的,作者还挺有想法的。我看书的样子,应该在包里从来没拿出过,封面被包里的东西都有点磨得泛白了。罗姣说最近她挺想看书的呢。我说那一起去上夜自修好了。我们找了一个教室,她拿出纸巾擦桌子,也帮我的桌子擦了擦,我说好了好了,擦得太干净我不习惯的。她装作要把纸巾扔我身上。我们一块儿上了三天夜自修,一直在那个教室,第四个晚上她没来,我有点奇怪,她也没说不来啊,就打电话到她寝室。刘柳告诉我罗姣不在,等晚上回到寝室,罗姣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事,我说还有什么事,晚上你怎么没来啊。她说我都陪你上来三个夜自修了,还要上呀?我有点吃惊,我没叫她陪啊,之前不是说一起上夜自修看书吗,不来要说一声啊。

 

56.

食堂门口在卖打折书,我过去一看有尼采的好多书,《曙光》《快乐的科学》《偶像的黄昏》等等,我都买了下来,图书馆里尼采的书我基本上都借来过,不过从来没有从头到尾看过,我还借了《死亡哲学》、古希腊哲学和海德格尔的书,寝室里太吵看不下去,教室里又不想去,找座位麻烦。我坐在寝室楼大厅里看,看《权力意志》,一段段的,有些看得懂,大部分看不懂。

 

57.

我住在大厅里看书,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看门的老太公当我是个神经病。白华过来和我聊天,他跟我讲《大卫•科波菲尔》,情节很曲折,我说没想到啊,想不到狄更斯的书这么好看。我就去图书馆借,新书库里接不到的,要到四楼的1981年前出版的旧书库借,去了几次,里面有个阿姨认识我了,我没注意多拿了一本,她也让我借出来了。

 

58.

徐静写信来,寄了张书签,上面写着四句古诗,意思是叫我把大学写的练笔寄给她看,我也让她练笔寄过来给我看,寄来的练笔撕掉了好几页。

 

59.

我看图书馆里有好几套《追忆逝水年华》,都散着放着,找书时冷不丁就会看到,这个名字不错,不过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本书,我就没看。我好奇看了一下前面的导语,好长啊,说《追忆逝水年华》实际上很讲究结构,就像教堂一样宏伟,我就借回来看了一下,果然不错的,不过太长了,我没耐心看完。我看鲁旭滨也在看这本书,好像七八本都看完了。我借了本《失乐园》,太好看了,就推荐给鲁旭斌。我去把《唐璜》《浮士德》《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能借到的史诗全部借来看。鲁旭滨看了《失乐园》后去教堂了,我让他帮我拿了本《圣经》。我坐在教室里看《圣经》,徐兰走过来坐到旁边问我在看什么,我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其实《圣经》就是一个个故事,像小说一样挺好看的。

 

60.

曹洁放假的时候,路过来看我,说好早上十点到,我站在大厅那里等她,一边等一边背单词。楼长在旁边打量我,听说楼长以前至少都是车间主任,下岗了来我们学校。他看了我一会儿跟看门的老太公说,这样的大学生不多见了,还愿意读读书。我带曹洁进宿舍,让她看床头的书,又从床底下拖出装在娃哈哈箱子里的书,让她挑。她说哎呀这么多书呀,这些书你都看过吗?我看看呀,我是好久没看书了。她很感兴趣的样子,翻了好久,问我有没有《瓦尔登湖》,她说听说这本书挺好的。我当场去图书馆借了一本给她。过了几天,徐静也放假了来看我,我也问她要不要看书,让她挑,先让她挑放在床头的,又从床底下把书拖出来,我看徐静没什么反应,也不说想挑也不说不想挑,也不蹲下来翻。我就说没事的,你翻好了。她就蹲下来翻了翻。蒋春风在旁边说,你的书有这么好吗,是什么宝物吗,来个女的你就叫她们翻,带她们出去玩呀。

 

61.

我和左怡在教务处实习。左怡说她在选修现代西方小说欣赏,我问有什么好小说推荐吗?她说老师很喜欢卡夫卡,他还推荐《弗兰德公路》。这个名字有点奇怪,我就记下来了。左怡说,中国的,老师推荐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我从来没有听过,马上在电脑上一搜,网易上有,我就看了起来,一看就很激动,我说写得太好了,都是对话,这么简洁。左怡听了笑,我说下学期我也要选修去。小李老师有点气我一直占着电脑,又不好意思说我。左怡问我喜欢张爱玲吗?我说没看过。我去图书馆借来看,第二天跟左怡说,我又发现了一个中国作家,那就是张爱玲。左怡说,人家早就发现了好不好,又不是你发现的。我笑着说,是不是我发现的,我是说对我来说,我又发现了一个中国作家,又有东西看了。左怡说她其实更喜欢中国古典文学,她还会背葬花诗,我说你会背,那你现在背背看。没想到她真的背起来了,我有点尴尬,就想听人当面唱歌一样。她还背得有点嗲嗲的,等她背好我就说,不对啊,曹雪芹写诗太一般,手把花锄锄不湿,这种诗字面上看上去挺好的,其实你想想,一个女的扛着一把锄头,哪里有什么诗意。左怡说,又不是那种大锄头,是花锄呀,很小的呀。秦老师在旁边也听不过去了,说小孙你懂不懂,你懂不懂,那种是花锄呀,很小的呀。

 

62.

秦老师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文学青年,经常一个人去植物园看书,觉得整个世界好安静,四周一片绿色,后来工作之后,觉得这种诗情画意的事情,还是很不现实的呀,现在她就下班的时候,有时会在车上翻翻《读者》,觉得这本杂志真是办得不错,应该算是中国最好的杂志了,非常清新高雅。我说上面的文章都是假的,都是编出来的。秦老师说,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有在上面发过文章。

 

63.

马学军和王英谈恋爱,他飞过来看王英,王英已经上班了,我们一起坐火车去北京,他们去看徐静,我去看李建宏。在火车上,对面坐着一对年纪和我们差不多的情侣,马学军把鞋脱了,脚踩到他俩座位上,我想这有点不太好吧,结果情侣也没说什么。王英和马学军看我没话说,就问我最近在看什么书。我说现在没看什么书,好像没什么书好看。我问马学军有什么推荐,马学军说,张爱玲不错啊,看过她的《心锁》,他讲了一下情节,我有点激动,想不到张爱玲这么现代。马学军问我最喜欢哪个作家,我说最刚开始最喜欢雨果,他的风格真的很雄浑高贵大气。我说后来学《西方文化史》,里面提到雨果也是说他的文风很高贵雄壮,跟我的感觉一样。说到这里,我注意到对面的情侣憋不住都笑了。

 

64.

我在地铁口买了本八块钱的《檀香刑》,躺在李建宏的宿舍里看,一下午看完了,心想这也写得太糙了。李建宏的学校离现代文学馆很近,我想叫他陪我去,他不去,同寝室的李旺锋看不过去了,说李建宏太不象样了,同学不远千里来看你,也不陪他出去玩玩,让他躺在寝室里看书,他想去这么近的地方也不陪他去。我不好意思让李旺峰陪我去,一个人去文学馆里转了一圈,感觉也没什么意思。

 

65.

我和威风坐了45个小时火车到了他学校,我俩在车上下来无数盘象棋,下车的时候脚背都有点肿了。我躺在他们宿舍里看书,同寝室的人说,威风啊,怎么不带你同学出去玩玩呢,这么远过来。我连忙说是我自己不想出去玩,到某个地方之前,我都是兴冲冲的,一到了就不想动了,哪里也不想去。威风说我不想动,那就市里转转好了。我和威风去薛涛纪念堂,里面都是麻将桌,我心里很喜欢,觉得以后到成都来生活也不错。威风说是不错的,东西都很便宜,就是天气有点差。我们路过一个旧货市场,里面有旧书摊了,我看了看,居然看到一本《弗兰德公路》,只要5块钱,连忙买下来,回来的路上就没人陪我下象棋了,我一个人站在吸烟处看,决定在下车前把它看完,结果看了一百多页也不想看了,反正知道就是讲打仗,写法也有点数了。

 

66.

我收到威风寄来的《二十二条军规》,他说他知道我喜欢看这种稀奇古怪的小说,就寄来给我,他自己还是喜欢看通俗一点中国写的,他最近就很喜欢看刘震云写的官场小说。我在学校等威风放假过来一块儿回家,曹洁也来了,她看到我床上放着一本《忏悔录》,嘲笑我说,你要忏悔什么。我和她一起去机场接威风,我不太想去接,威风说要去接他,他第一次坐飞机有点害怕,何况飞机落地的城市,他从来没有去过。机场在隔壁城市,我也从来没有去过。我和曹洁早早地坐公交车出发了。曹洁前段时间被车撞了,刚刚做过手术,头发才长出来一点点就像一个小和尚,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脑壳上凹下去的伤痕。我想起那些很酷的剃光头的模特,觉得和曹洁站在一起还挺有面子的。接到威风,我们叫了一辆回来,威风坐在前座,我和曹洁坐在后座,我突然有点想抱抱她,就搂她的肩膀,她说干什么。我说你有点累了吧,靠着休息一下。她笑了一下说,那你坐低一点。她就把后脑勺靠我肩窝那里,车走小路一路颠着,我想她靠得很舒服吧。

 

67.

刘柳说有个杂志社到我们系里招人,她推荐了我,她叫我去系主任办公室一趟。我记得系主任是个老太太,好久没见到她了,想不到她还在系里。系主任慈眉善目,笑嘻嘻地非常温和,她问我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我全都回答了。系主任说她记得我的,我一进门她就想起来了,新生大会的时候,她提前去会场,会场里就我一个人坐着,在看一本书,她当时就觉得这个孩子不错。我想不起来这个场景了,不过我相信有可能的。我问家里要了钱,给系主任买了两盒礼品,她不要,我真心要送给她,放在她的桌子上就退了出来,心想着下次再空着手去感谢一次。

 

68.

我发愁去哪里租房。刘柳说她知道有个房间,就在我们学校门口不远,她带着我去。我问刘柳怎么知道有这么个房间的呢,她说她自己出来找的呀,在附近小区里转,看到他们门口贴的广告。那个房间在一个二层的小院子里,天井好小,摆了几辆自行车,几乎要侧着身走路。一个老太太接待了我,我看了眼房间,有两张单人床,还有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架,看到书桌和书架,我马上决定租下来,不过就算没有,我也会租下来的,我又不会自己找房子。我问刘柳怎么不租这个房间里呢。她说窗口有点大,房间正对着院子,有点不太方便,你们男生住就没关系。刘柳回老家了。

 

69.

我叫了三轮车,去叫车的时候有点紧张,生怕上当。我把床头柜和床底下的书全部拖到那个房间里,把书放在书架上,摆不下的一些就堆在书桌上,感觉真是好极了。小时候我就想要有张书桌,可以做作业看书,现在连书架都有了。

 

70.

上班的路上有两家特价书店,并排开在一起,下班经过时,我经常停下车进去买书。要买的书太多了,佛教的书基本没看,哲学的没有系统读过,历史也基本没看,要看的文学书也还很多。店里的书分成三元区、五元区、十元区,我一个区一个区看过去,一本也不落掉,要买的书真是太多,我看到那本《1999年诗选》,很喜欢,蓝色的封面,手感也不错,我又买了《佛本生故事》,还有一本60多块钱的《国画欣赏》。佛本生故事的注释很多,看起来有点麻烦,国画几乎是个空白,感觉有很多新东西可以看,就是上面的画看起来千篇一律,没什么好看的。我又买了套《乔叟文集》,看不了几页,我坐不住了,我回到学校实验室里上网,那个收费的阿姨都认识我了,回去下雨了,她问我要不要伞。

 

71.

我在网上看到一篇卡尔维诺的小说,很喜欢,在网上一搜,搜出一个卡尔维诺中文站,我很高兴,想不到还有这样专门的网站,每天下班后去看,一边在网上搜先锋文学、前卫文学,搜出了一些网站,也去里面看。我把写在本子上的小说打到电脑里,旁边一个女生问我,你是在写小说吗?我说是啊,她问我QQ号码是多少,我告诉她了,不过她好像从来没加我。我看到旁边有个女生在聊天室文字做爱,我鼓起勇气问她QQ号码是多少,结果她马上关了电脑,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

 

72.

那两家特价书店,有一家我去得特别多,觉得老板好像还没认识我,交钱的时候我就特意跟他说了两句,他说你经常来的吗,你经常来我应该知道你啊,经常来的我记得住的。他抬眼看了我一眼。我的鼻子上长着一个大包,我笑着指着鼻子说,就这个包你也会记着我吧。老板笑着说,不是不是,这个你过几天就会没有。书店门口堆着好几套《卡夫卡全集》,我问了一下60块一套,犹豫了好久还是没买。我买了本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集,作家的作家吗?看了一下,是写得有点奇怪,我还挺喜欢的。

 

73.

杨老师说她很喜欢看杂志的,《收获》《十月》都会看,当时她在部队里都看的,还有《解放军文艺》《啄木鸟》,现在她最喜欢看《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杨老师说,你们赵老师就是写小说的,儿童文学,你可以向她讨教讨教,以前出过书的。

 

74.

星期天我在房间里看书,一个小女孩原来在院子里玩,跑过来靠在门框上直愣愣地看着我,她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看书呀。她又愣愣地看了会儿说,你的房间好臭,像垃圾堆。老太太跑过来把她拉走说,乱说什么。我心想也是有可能的,不能怪我啊,这个房间只有前面有窗户。窗户外面有一个洗手池,洗手池边就是卫生间。晚上我在洗手池洗头,把收音机挂在卫生间里,收音机正在放童安格的歌,加上卫生间的回声,效果很好。我正洗着,觉得好像有人在跟我说话,我没在意,但好像真的有人在跟我说话,我一转头,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的,穿着白裙子站在我旁边,我没戴眼镜,吓得大叫。那女的说,对不起呀,她是对面房间里的,她正在复习考研,晚上要读书,问我能不能不再晚上洗头,声音会吵到她。

 

75.

史主任送了我一个小电视机。我书也不看了,晚上要么上网要么看电视,电影频道每天一部在放《寅次郎的故事》,看完都到凌晨了。有几个晚上觉得房间里实在太冷清了。白华过来看我,坐在对面床上弹琴,唱《sailing》和《流浪歌手的情人》。他一过来我就高兴,心里又很贱地想,假如能一个人看书多好啊。我们回到学校草坪上,他谈吉他唱歌,我坐在旁边听,有女同学过来听问我们是哪个系的。

 

76.

威风星期天过来看我,他在成都找到了一份工作,他问我选哪个,我说欢迎回到祖国东部,他就回来了。威风说他在复习考研,想考中文系当代文学方向,买了很多文学理论书,他说这些书也有点意思的,把他想说的话,用一些很准确的术语说出来了,有一种智力的快乐。我说是的,我发现小说写得越来越抽象,理论反倒是越来越具体了,什么“反刍”“断裂”“皱褶”。

 

77.

威风说他现在工作的地方,旁边有个古镇,有时间的话去玩玩。我邀左怡一起去,她没答应。她生日的时候,我去花店买花,心想最多花个两三百块。老板娘问我以前是不是没有买过花。我说是第一次。她推荐店里新来的玫瑰,咔咔把枝条剪了,一边剪一边报价,加上满天星是多少钱,外面裹的纸是多少钱,丝带是多少钱,加起来要八百多块。我脸都红了,心想这钱远远超出了预计,也不知道怎么还价。我只好说没带这么多钱。老板娘让一个伙计跟着我回家取钱,我让他在巷子口等着,心想我进院子我就不出来了,反正你也不知道我到底住哪里,但怕伙计在巷子口等着,我就出不去送左怡花了,我心想哪天去把那花店的玻璃门砸了,报复一下就好了。左怡收到花还挺高兴的,说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呀。

 

78.

刘柳带着她男朋友来看我,男朋友翻我书架里的书,有本书里夹着一百块钱,他说,你是拿这个当书签的吗?我完全忘了书里还夹着钱。他接着说,你是爱因斯坦啊。我们都想起高中学过的那篇课文,说爱因斯坦不爱钱财爱学习,把支票夹在书里。我们三个都哈哈大笑起来。

 

79.

徐静从另外一个城市过来看我,她男朋友在那个城市,她在宾馆当过楼层经理,她说宾馆的床单脏,晚上她就睡在我的房间里。我们正要睡觉的时候,左怡的电话来了,我很吃惊,我从来没有接到过左怡的电话,我就走到院子里去,想想还是到外面巷子里接。左怡说,双休日有空的话,就去那个古镇玩好了。我有点高兴,心想怎么好事怎么一下子来了。

 

80.

我搬家和白华、白华姐姐一块儿住,下午下大雨他们没回来,我一个人站在阳台看刚买来的《橡皮》,外面的风很大,那棵紧贴着窗户只能看见树干的树,在风里雨里摇得很厉害,底下的幼儿园一个人都没有,露着紫红色的操场。

 

81.

魏江住在我这里找工作,我的床太小了,棕棚已经松了,中间还凹下去一块。魏江就睡在床前地上,空隙刚够他躺下的。我去买了电视机和DVD,还买了一张电脑桌,电视机就放在电脑桌上,这样房间里满满当当,一开门就要上床,走到哪里都要侧着身子。我希望魏江早点走,跟他没什么好聊的,每天下班回家,我都问他房子找得怎么样了工作找得怎么样了,他都说快了快了。电脑桌旁边还有一个角落空着,我把买来的书都摞在那里,有些直接扔进去,书越来越高,慢慢和电脑桌差不多高了。

 

82.

我去看威风,带着一本小区门口书店买的旧书,一个女作家的文集,我翻了翻实在烂得要死,不过威风说不定喜欢,我把书送给他说,这本书唯一的价值就是,有很多女作家的照片,她的胸挺大的。左怡没有跟我一块儿去,她说有事不去了,我心想不是说好的吗,我也就没有去那个古镇。威风的女朋友说,你这是送精神食粮来了呀。

 

83.

李建宏在校友录里说,他买了一套小房子,带阳台的,欢迎同学们去北京找他小酌赏月。我就给他留言说我要去,我打算辞职去住他那儿。他给我打电话问我的打算,我说不想工作了,住他那儿写写稿子,就靠这个生活了。他说想清楚没有,我说完全想清楚。我把房间里的书打包,没想到有十几个娃哈哈箱子,我把这些书存到魏江的一个读研究生的朋友宿舍里,他朋友好像身体有病,我冒充他通过了研究生入学体检。我把电视机送给魏江处理,把DVD送给了白华姐姐。白华姐姐在广告公司工作,说有句广告语要我翻译一下,她给了我两百块钱,我觉得她是想着法子给我一点回报。最后一个晚上,白华和白华姐姐请我去次兔头,结果在路上我捡到了几十块钱,就用这些钱吃了好几个兔头,开始的时候,我怎么也不吃兔头,后来吃了一次,是觉得很好吃,虽然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徐静穿着裙子来看我,以前没见过她穿裙子,我觉得她屁股小腿也细,她觉得自己的腿粗。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别去北京了。

 

84.

我给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送来本书,给杨老师送来本池莉的《有了快感你就喊》,给宋宋送来本美食书,给钱老师送礼本几米,给小于送了本《世界电影鉴赏》,她特别高兴,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这本书的,我正要买哎。她们中午出去给我买了一套衣服,小于说她给我试穿的,她的身高跟我差不多,她说你的腰围好大哦,她穿进去腰这里空荡荡的。我给赵老师送了几张碟。吃饭的时候我有点眼泪汪汪,赵老师看见了,我发现她也有点眼泪汪汪。朱老师说好唻好唻,确实是个小人,这有什么了,以后你这样的场面要见得多唻。朱老师问过我为什么要辞职,他说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正式员工来辞过职,他还问我知不知道以后我会在这个杂志社做到什么位置,会有什么样的收入。我说没有成就感。他说你的名字每个月都印在杂志上,几十万人看到,你怎么没有成就感。朱老师说还给我保留着位置,给我保留一年,一年内我还想回去就可以回去,他会跟大家说我去复习考研了。

 

85.

魏江送我去火车站,我带着四个包,两个包里全部是书,我挑出来打算带到北京看,我还带着一把自己很喜欢的尖刀,以前有把到过安检时没收了,这次不能再放在包里,我叫魏江帮我带着,放裤袋里就行了。他不太愿意带,说这种刀你带着干嘛,北京不是也到处都有吗?在火车站他忘记袋里放着把刀,手伸进去时戳了一下,他恨恨地甩了甩手,不过好像也没出血。我旁边坐着一个大汉,我请他下车的时候帮我提一下两个包,他满口答应了,一定要帮我拿看上去更沉的两个包,提到站外,他脸都白了,说包里是什么啊,这么沉,砖头啊。

 

86.

我站在出口处大概等了一个多小时,李建宏终于来了,我都想原路返回了。到了他办公室,他问我有没有钱,我把皮夹扔给他,他把现金全都拿走了,说他最近经济困难,他请我吃了肉夹馍,还去一个饭店吃了红烧鸡翅。到了他家我才知道,他家里还住着两个大学同学,一个睡客厅沙发,一个睡他床上。我去了他俩就要搬走了,晚上吃散伙饭。我说有点不好意思,李建宏不耐烦地说,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轮不到你不好意思。我说你怎么不早说你这儿住着人。他说,我早说了好像不让你来似的。我心想这也好的,我来了你刚好可以叫他俩走。李建宏说,以后我们的钱合在一起用,我把卡里的钱都给他了,当天晚上他回来很晚,说单位的阿姨带着他去买衣服了,他买了一件900多的夹克衫。我问他拿两百块钱去看话剧,他说这实在想不通,还有人坐两个小时车花100多块钱去看话剧,这是吃屎吃饱了。我又问他要了两百块钱去新华书店买了《卡尔维诺》全集。我站在他的那个小阳台看,他的阳台是朝北的,架着一个单筒望远镜,他说用来看星空的,我看用来偷窥楼下平房倒挺合适的,阳台上还挂着沙袋,我有空就去打两拳。我站在阳台上看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看得很激动,还有他的塔罗牌小说。晚上我睡沙发,沙发中间有条缝,睡在哪边都不合适,我的腰只好横在这条缝上,心里有点害怕睡久了腰骨会不会出问题。

 

87.

曹洁也在北京,李建宏跟她打电话说,我住在这里不舒服,要住到她那里去。李建宏又说,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不方便睡地板也行的。我和曹洁约了吃饭,她问我到北京来有什么打算。我们头顶有台电视机,我就说,我打算让我家里人在电视里看到我,他们就不用再问我近况怎么样,看电视就可以了。她笑了。我说,我出来时跟我爷爷说过的,要让他在电视上看到我。她笑着说,你志向太远大了。吃好饭上电梯的时候,我说听说你有男朋友了?她说,谁告诉你的。我说是我认识的,就是那谁吧。她说他的性格跟你不一样,他想的事情都很现实,都是脚踏实地马上可以实现的那种。我说真没有想到,你怎么会跟他谈恋爱。她说有一次她和他从商场出来,她很想吃一个冰激凌,就在那个时候,他忽然就说给你买个冰激凌吧,她就觉得他怎么知道的!她刚好想吃冰激凌呀!她只是心里想想呀,没说出来呀!我笑了,曹洁冷静了一下说,觉得他还挺能关心人的。我心想女人啊。

 

88.

我突然很想看《了不起的盖茨比》,可是附近没有书店,最近的书店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我想就出门找找,看看附近有没有卖旧书的。我出门右转,正对着门是个菜市场,差不多每天我都到里面买一块钱的光面,水煮了拌着橄榄菜吃,头几次吃很好吃,橄榄菜又油又下饭,吃多了腻。过了菜市场就是平房和田野,沿着破破烂烂的马路往前,我打算兜一个大圈回来,没走多久,我看到路边有个卖旧书的,袖着手蹲在地上,面前一块破床单上放着几摞书,我蹲下一看,就跟做梦似的,真的有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三块钱买下,我继续往前走,这回真的像做梦了,前面有一个蹲着卖旧货的,也有几本旧书,里面也有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不过翻成了《伟大的盖茨比》,我也买下,再往前,我又看到一个卖旧书的,也有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我觉得有点像梦魇里,我又买下,这本更厚一点,还有一篇《夜色温柔》,我想起卫慧不是也有一篇《夜色温柔》吗,原来标题是从这里来的? 我捏着三本《了不起的盖茨比》回来,挑最薄的一本看,也就一百多页,看了几十页觉得实在难看,强忍着想看完,看到九十多页的时候,我放下了,实在不想看了,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推荐《了不起的盖茨比》,作者还像海明威那么有名。

 

89.

我在网上找小说看,去各个论坛转。我看到有个论坛贴了一篇《浴室》,我看了一下,心里非常开心,这就是我要写的小说啊,原来小说真的可以这样写啊,我再也不用怀疑了。我马上开始写《一年》。

 

90.

李建宏在跟他妈打电话,他说,嗯,还住着呢,那我怎么说。他放下电话说,他妈问我不是还住着,他妈说为什么他只是吃亏,只会吃到外面去从来不会吃进来。我说这有点像胳膊肘老往外拐的意思。李建宏说过年我要回的就早点回,车票不好买。他在车站里认识一个人叫我去拿,到车站有点远,我拿了本书荆歌的书路上看,进车站了我就塞在后腰里,也不好一手拿着书一手去拿票啊。李建宏说坐电梯下去左拐,有个走廊走进去,小房间里问一个叫李姐的人要票,多付10块手续费给她。车站里这么大,电梯很多啊,到了我才后悔应该问得更清楚一点的。我感觉那辆电梯应该是了,就坐下去,下到好大的一个地方,有很多走廊,我看一条觉得是的走廊走进去,越走越深,两边出现房间,看来是走到人家宿舍里了。我往外走,迎面走来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小伙子,拿着面盆,态度很不好地问干嘛的。我知道他是把我当小偷了,我说我来拿票的,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他倒也没追我。我给李建宏打电话说他指的什么路啊,车站里这么多电梯,什么叫电梯下去有个走廊,底下这么多走廊。我让他再问问清楚究竟是哪里。他说没法问了,只能这样了。我在车站里转来转去,恨啊,说个地方都说不清楚。我问了几个穿制服的,开始还不好意思问,有个人把我领到一个房间里,里面坐着三四个穿制服的女的在聊天。那个胖乎乎的李姐态度很好,一拉抽屉,里面好几摞票皮筋扎着,她解开一摞,跟我确认了一下车次和时间,从里面翻出一张给我,我把钱给她,她给了我个信封,让我把票装里面。

 

91.

我先去威风那里住了两个礼拜,把带去的《我弥留之际》《莫雷尔的发明》都看完了,特别喜欢《我弥留之际》,很硬朗,又传统又前卫。威风女朋友来的时候,我就住在隔壁他同事宿舍里,电脑里全是黄片。威风书架上有好些理论书,也有些小说,我看了一个人写的博士论文,写的序说这么多晚上为了这篇论文熬夜,现在总算写出来了,我想想都替她难过,花这么多精力去写文学评论。我又看了一篇刁斗的小说,想知道这些人究竟在写些什么。晚上威风下班回来,我们一起去吃饭,威风说现在他不想再考研了,想去司法考试去,买了好些法律书册。我有点失落,我说我还是希望有一天可以看看书册写写东西过日子。

 

92.

赵老师给我打电话说,她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过完年就去上班好了。她说不用出去采访,就是一个文摘杂志。我很谢谢杨老师,这跟我想的工作很吻合啊,不用跟人打交道了。

 

93.

我妈问我去北京干什么。我说我不想上班了。我妈说不上班钞票怎么来,怎么有饭吃。我说我在北京给人写稿子,有点钱的。我爹说,你这么好的国家单位辞掉,后边再要找找不着唻。我妈说,你跑这么远去,以后怎么回来。我说要回来的时候坐飞机回来就好了呀,很快的,两个钟头到了。我妈说,哪来这么多钞票,你说的倒轻巧。爷爷问我在北京情况怎么样,我说还好的,他说要小心点,一个人在外面。他又说,北京是政治中心,你写东西的话要小心点,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就是政治家,什么科学家银行家文学家你再厉害,还是要听政治家的话,你看钞票上印着的都是政治家的头像,别的行业的人没有的。

 

94.

我到北京跟李建宏一说,他很高兴,说替我找房子。那个房子刚好可以摆下一张床,还有一张书桌,开门进去的话,门差不多要撞到桌角。我买了本《庄子》看,看了十来页就不耐烦了,注释太多,翻过来翻过去看得很麻烦。我去网吧上网,心想如果有很多钱就好了,天天上网,第二天又要去上班,又要跟那些陌生的同事打交道,我想想就想立刻辞职。

 

95.

朱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他在北京开会,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去找他。我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到了宾馆,他刚好洗好脚在穿袜子,他叫我在对面坐下来,问我在北京怎么样啊,有没有打算回去啊。我说还要再看看啊。他穿上布鞋说下去逛逛,走到一条商业街上,他说没事的话你先回去好了。我还以为他客气,我说没关系没关系,没什么事,跟朱老师多逛一会儿。过来会儿他又说,他喜欢一个人逛,自在,没事我就不用跟着了。我说好好,我就回来了,又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心想饭都不一起吃一个吗。

 

 96.

单位聚餐的时候,杨加赢问我在写小说吗,给了我一本《6Mo》,上面有两篇赵志明写的《还债》和《好大一家伙》,我觉得《还债》写得很好。杨加赢说,赵志明叫小平,从南京来北京了,星期天有空的话一起吃饭。我们在西直门一个饭店里碰头,他们三个都到了,还有杨加赢的女朋友,就是单位的一个女同事,她看见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认识吧,单位里见过。我跟小平说,很喜欢《还债》和《好大一家伙》。小平不停地说话,说他的童年、初中同学和他做的梦,说着说着停下来说,操,说得不好,平时我说得很好的。我觉得他平时应该也就说成这样吧,虽然他一直在说,但我感觉他的口才实际上很不好,而且还是个很内向很老实的人。杨加赢的话很少,也不喝酒,吃好饭我们去逛动物园,我觉得这个建议实在有点奇怪,不过去逛就逛吧,动物园里居然有很多火烈鸟,还有一个个铁栏杆里关着很多马,走过去时很臭。

 

97.

徐静说她要到北京来,我说我刚好有个房间空着,可以过来住。她说先把东西寄过来给我,问了我好几次方不方便,我觉得她这么客气干什么,寄都要寄了。她寄过来一个纸盒子,我抱着从地铁站走回去,不太重可是太大了不好抱,手骨要抱得断掉。

 

98.

小平和杨加赢还有他女朋友到我那儿玩,小平借走了一本《醒世恒言》。第二天小平又叫吃饭,说有个朋友司屠从宁波过来,能不能住我那儿。我说我有个女朋友说好要过来,她过来之前司屠就住我那里好了。司屠我以前在论坛上看过他的《唐朝的瘦身运动》。他来了,我发现他的话很少,是个很闷的人。他住在我那儿,我俩下象棋打乒乓球,晚上有时一块儿去吃饭,他说苏童的小说很差,他喜欢孙犁的小说。 徐静来了,司屠自己去找了个房子,他走的时候把孙犁的小说集留下来了,带走了《野餐》。

 

99.

我看徐静也没什么事情,除了去面试找工作,双休日我发现她就是煮煮粥、跳跳健美操、做做瑜伽洗洗澡,要么去朋友那里玩,要么叫我一起逛公园去。我说她本来不是也喜欢看书册的吗,现在反正也不上班,就随便翻翻我那些书看看好了。她说我这些书都不好看,她就觉得那本法国人写的《博物志》还有点意思。

 

100.

司屠说张羞好像是我的老乡,他约了他,我就一块儿去了。我们在一个茶馆见面,我问张羞张羞是真名吗?他说嗯。他一说嗯我反倒心想这怎么可能是真名。张羞说他正在写一个长篇,写了7万多字,好久没动了,这7万字快烂掉了。我听了很吃惊,也有点想笑,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这个人居然也在写小说,而且好像还写得挺认真。

 

101.

徐静搬走的当天我也从那里搬走了,我住到单位旁边一个小房间里,可以走路去上班。和我合租的房子的是一对情侣,那女的几乎不出房门,那男的说房东去美国了,有什么事找他就行。我喜欢开着门在房间里听歌看电视看书,他走过我房门时都会帮我把房门带上。他说我跟一般的上班族不一样,我说有什么不一样,他说就是有点不一样,你的书太多了。我们合用电表,他问我借了100块钱交电费,一直没还给我。他说最好不要穿过他的房间去阳台晾衣服,我说那以前的人怎么晾的,他说都晾在床上。他跟我说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最好把灯关了,这样不会刺到对面楼房的人的眼睛。

 

102.

我看到电视在放《红楼梦》,想起王苏说过很喜欢看《红楼梦》,就短信给她说电视里在放《红楼梦》,马上收到她的回复说她马上去看,谢谢我呀。她想去参加一个英语培训班,我们约了在麦当劳见面,吃了东西之后我陪她一块儿找过去。她星期六在剪片子,说挺想看《我和你》的,我有点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这本书,我刚好买了这本书看完了,就送过去给她,我们坐在她路边的绿化带里聊到深夜。

 

103.

我买了本《凡高自传》,实际上是凡高写给弟弟的书信集,这本书很厚,我坐在床上把书摊在桌子上看,虽然看得有点激动,还是耐不住性子看一个小时以上,看一会儿我就去网吧上网,心里还惦记着应该看书的。王苏约我去看电影,我下机打车赶过去,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她带着银耳环和银手镯,手镯挺漂亮的,我拉着她的手看,她说是路边买的,很便宜的,才十块钱。我说完全看不出来,看上去像真的一样。

 

104.

下班后王苏约我见面,我陪她去超市,她买了好多东西,我拎了会儿甩到肩上背着走,我笑着说,这不会像民工吧。她很认真地说,你放下来。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她停下来说给我吧。我说给你拎到楼下好了,她说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了。她说她舅舅可能会下来。王苏约我去书市,说她舅舅给她介绍了个对象,博士,学古典文学的,看的书特别多知识特别渊博,说什么他都知道。我心想说别的还好,真的还要跟我比看书比文学吗。

 

105.

真猪来看我的时候,问我有什么书好看,我推荐了十本,她把十本书都带走了。我和她去超市,我在报刊亭买了本书,她在挑东西的时候,我面朝着货架看起书来。她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说,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在超市里看书的。

 

106.

我去看真猪的时候带了本诗集,火车上看,我正在看毕晓普的诗,旁边坐着的男的说,你在看诗啊,现在很少有人看诗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诗。我看他穿着西装像个公务员,胖得像头猪。

 

107.

我不去上班了,第一个早上醒来,想到再也不用去赶车,还可以躺在床上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心里真是舒服极了。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个小区可以收到台湾和香港的节目,真猪说太吵了,她看不进书,她在复习考研。我坐到电脑前面上了会儿网。真猪说你能不能也看会儿书。我找出本《白鲸》看,一下午就翻完了,很有成就感。一天只能看几十页的时候我有点沮丧,心想这一天什么都没干,就看了几十页书。

 

108.

我接了好几个书评写,一天之内把一本书翻完,马上写个评论。无论喜不喜欢这本书怎么样,我都会把一本书翻完,很快地看一遍。小平接了些书稿的活,要得很急,我熬了个通宵看完了一本。小平介绍我给一个人写自传,可是要去跟那个人见面聊,我就不想去了。


109.

我坐在麦当劳看书,手机放在桌子上。有个女的走过来问我这个位子有人吗?我说没有人,她就坐下来,我有点奇怪,旁边桌子都空着啊。她拿起我的手机说,这手机你的呀?我说是的,她翻过来翻过去看了两眼把手机放回桌上说,你不请我喝一杯吗?我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柜台,她说请她喝杯可乐。我拿起手机就走了。那个女的喊,喂。我出来时心想这个女的不应该拿我的手机,她一拿手机我心里就慌,我就想逃。我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看书,旁边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女的,她问我在看什么书。我说是《格林威治子午线》,她说你一定学习很好,我说我工作了。她说看不出来呀。她说她是保险公司的,还给了我一张名片。她问我手机号码,我告诉她了,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叫王威风,她就叫我威风,听起来有点奇怪。过了两天她给我打电话约我吃饭,我说有事,下回再约。我坐在公交车后排看书,旁边坐了一个香水味很浓的女的,她画着很浓的妆。她一直偏头看我的书,我就笑了一下把书递给她说,你想看?她把书接过去说这是什么书呀。我说这是一本介绍艺术家的书,这些照片是他做的作品。她说噢,还挺不错的。她说她是读法律的,还是大三。我们在同一站下车,下车的时候我才知道,站着的人里有个她一个小姐妹,她俩朝那个高档小区走去,两个人穿得都像小姐,我走到快转弯的地方转头看她们,她朝我挥挥手,我想忘了要电话号码了,虽然要了可能也不会打。

 
110.

我把《青少年》寄回家里,哥哥在QQ上说,照片好帅呀。我说是嫂嫂吧。她说你怎么知道。哥哥说话怎么会是这种语气。她说这本书这么厚你怎么写出来的。我说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啊。


111.

回家的时候我爹问我,《青少年》这本书册赚了多少钱。我说一分都没的赚的。他吃惊地说,一分都没的赚?我妈说写得太啰嗦了,琐琐碎碎全部写到了。她又问我夜里是不是很迟还在玩电脑。我很奇怪她怎么知道的。哥哥说他告诉家里的,有时夜里十一点他准备下了,看见我刚刚上QQ,这么迟上,下了总要一两点了吧。我妈问我早上几点起来上班。她不知道我又不上班了。爷爷说我不要太呕心沥血了,别着急,先做蛇头再做龙头,成不成功都不要紧,身体最要紧。

 
112.

我拿着《安南传》到村里的网吧写书评,过了会儿我看见爷爷在玻璃墙外面往里面望。到了吃饭的时候,爷爷来叫我,路上爷爷说,网吧这个东西害人,电脑上面赌博,村里这班人,以前就打打麻将,搭子凑不拢就家里电视看看,现在就网上打牌了,不会再凑不拢搭子了,日日夜夜就是打牌搓麻将。我说我不是去打牌的,我去写东西。爷爷说,我知道的,你么不要太辛苦,适当还是要休息休息娱乐娱乐。


113.
夜里我坐在客厅里看书,小阿叔在窗口望了望,亮着灯他以为里面在搓麻将过来看看的吧。他看见我在看书,进来和我聊了两句就走了。过了会儿爷爷进来,他说他刚才已经睡了还是睡不着,要起来跟我讲两句,他说真的不要呕心沥血去做事业,身体最要紧,夜里要好好睡觉,他本来去找他当时培养的车间主任,已经去中央当干部了,想叫他帮忙帮帮我,没想到前几年就关进去了,贪污。爷爷说,爷爷是笨啊,没什么办法,帮不上你什么忙,要你一个人在外面这么辛苦,全靠你自己这么呕心沥血。爷爷说到这里有点眼泪汪汪,啊的嘱咐了我一声,站起来就走了,我开门给他开院子里的灯,他没回头挥挥手叫我回去。我回到客厅里,连忙走进里面的房间关上门,我捂着嘴,眼泪一下子冲下来热热地漫过了手背。

2013.9.20-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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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智正

孙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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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嵊州市人,打字家,写小说、句群、字行,著有长篇《青少年》、《我们去干点什么吧》、句群辑《句群和字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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