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我俩在机耕路上走时,我爷爷说火车很长,从村头可以一直通到大王庙那儿,他带着散步散到大王庙那儿买几只回道烧饼回来吃,回道烧饼很脆,油乎乎,很好看,吃完油条两手也是油乎乎的,大家说把手往头发抹,就像抹发油,手干净了头发还亮了,我爷爷说洛阳拖拉机厂很大,里面的机器都超大,他带我去看电视,晚上背我回来,有一次在他背上醒过来我还要回去看,他说停电了,我不相信一定要回去看,他强行把我背回家,那回我挺失落的,觉得很没意思不想闹了,还有一次他和奶奶带我去山前,山前是奶奶的老家,好远,我走累了,他俩轮流背着我去,路上遇到一个拉双轮车的,他叫我坐他车好了,我坐上车说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了,他们三个听了哈哈大笑,那天山前在放电影自古英雄出少年,猴拳、虎拳、蛇拳啥的,里面有个小孩特别笨,有个年纪很大的老婆,很好看,看着看着下雨了,电影不妨了幕布都收了起来,我心不甘,大哭大闹要继续看电影,爷爷把我抱回家,我爸爸在打牌,输了钱,心里烦的很,要把我掼死在门前的石堆上,那些石头准去用来驳屋基的,听说都已经擎起来准备摔了,我爷爷说你掼掼看,我先把你掼死。我妈后来经常问我有没有记得这一幕。我妈洗澡都端一脚盆水到大房间里洗,关上门关上窗,有一次我突然很好奇,爬到窗户底下的小桌子上,趴到窗口上,她刚好来关窗,问我干什么,我有点慌,说要拿钢笔玩,她拿了钢笔给我笑嘻嘻地关上窗,好像看穿我的心思,我们洗澡去池塘里,在学校站在食堂和大会堂之间的水泥地上洗,接自来水洗,站着冲,那样不过瘾,来回的人都会嘲笑说,哟赤卵佬,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妈说小孩有什么关系,在池塘里洗很爽,很多人,扑腾着不知道怎么就学会游泳了,有个叫炎昭的老头喜欢坐在埠头拉下内裤细细地洗裆,周围的人嗤嗤笑,他也不在乎,小刘炎老婆跟交民老婆说,炎昭这个人不要脸的。那段时间,小村死了好几个壮汉,炎昭的小儿子志庆三十多岁长了癌,医不起,拉回家里,半夜疼得乱叫,席扯烂了半张,挖墙皮,指甲都挖掉了,后来听说身上都发臭了,终于死了,他儿子有个八九岁,居然还不知道爹死了要难受,天天在外面玩,一滴眼泪水都没有,他老婆马上改嫁了。交民老婆和小章炎老婆说,这么要男人吗,第二个男人靠过来不难为情吗?过了一两个月,隔着两户人家,住在志庆旁边的法宽突然脑溢血死了,丹宽的两个弟弟都三十多了还没老婆,大弟弟丹中一手操办了丧事,大家在说,丹宽老婆给丹中当当老婆算了,这样丹中不用再讨老婆,法宽老婆不用还死人债。果然,他们这么办了。交民老婆和小刘炎老婆说,叔叔变成老公,哪好意思啊。过了半年,交民暴死,大家说累死的,他们家做得周粿,做烂肚肠馍糍,每天三四点钟就起来捣米,我们家就在他们家前面,凌晨就听见啪啪的捣米声,好大一个石锤,砸放在捣臼里的蒸熟的糯米,捣成膏状,交民死后,交民老婆闭门不出好些日子,后来找了个倒插门的,大家叫他假交民,大家说小村这地方风水不对,还有人从科学的角度出发,说小村这地方水土不对,有段时间,我妈都去我大叔家那口井拎水,我妈颇为迷信,给灶司菩萨过生日,插上两只红蜡烛,插香,弄几盏豆腐白菜,摆两盏酒,就请灶司菩萨吃了,我说怎么有两盏酒,她说给灶司菩萨和灶司菩萨老婆吃的,我说,灶司菩萨只有和灶司菩萨老婆两个人吗,他们家小孩呢。我妈说灶司菩萨没小孩。我妈还去拜菩萨,我爷爷也去,去好远的新昌、方岩拜菩萨,我爷爷说,我这些是不信的,但人要入乡随俗,你周围的人都信,你就不要反对得太过分。我二爷爷死了后,我二奶奶给他念经,她念道:阿弥陀佛,一张十块头,阿弥陀佛,一张十块头……如此循环往复,我爷爷和我爸说,你二爷爷在地下早就是万元户了。我二爷爷死了好像不久,我二叔叔讨了老婆,二婶也是我们村的,长得很好看,但不太会干活,有一天好像他俩吵架了,二婶躲在房间里哭,人看不见,声音可传出来了,嘤嘤嘤的,可心烦了,我二奶奶也不劝,还在哪里念阿弥陀佛,一张十块头,我觉得很奇怪,我妈趴在走廊小桌子上哭时,不听人劝,哭得吭吭擤鼻涕,好像我哥吃了晚饭后就要去澎冷水浴,我妈说刚吃了饭去不好,过会儿再去,我爹说有什么事,去好了,我哥就要去,我妈一定不让他去,我爹没说什么话,出去了,我妈去喂猪时,在猪潭间门口碰到我爹,我爹打了她一耳光,这下她受不了了,跑回家趴小桌子上哭,哭给你们看呗,我洗了澡回来也不管我,也没人管我,我穿着湿淋淋的裤子不知道怎么办,还是我小小姑,她帮我换了裤子,(2012.2.24a)我洗澡一般都在面前塘洗,里塘很少去,里塘比面前塘大好多,冬天抲鱼时会去看,水都放光了,敞着塘底,插着防止别人撒网兜鱼的竹枝赤裸裸地露了出来,塘底有好多杂物,破面盆、橡胶鞋,好多人围着看,有人穿着皮水靠下去,有人勇敢的,裤脚卷到大腿根,就这么下去了,大腿冻得通红,鱼噼里啪啦在塘底仅存的水里拍尾巴,有些鱼污在烂泥里,有些小鱼在水汪凼里游来游去,有人拿着铁搭开田似的翻烂泥,池塘像一口碗,他在沿着碗壁一圈圈地翻,想翻出藏在烂泥底下的鳖,捉到的鱼大家一起分,在操场上分,那些鱼太大了,不好吃,肉松,不入味,宁可吃平时自己钓到的小鲫鱼,很小很小的遛石鬼,面粉裹着榨了很好吃,畚箕上撒些饭粒,竹篮也行,浸在水里,过一会儿去看,好多遛石鬼围着饭粒啄,一下子把畚箕拎起来,水沥掉了,遛石鬼来不及跑,把畚箕往地上一磕一倒,好几条遛石鬼掉在地上,粘一身土灰,遛石鬼也可以给鸭吃,小叔叔喜欢到后塘头钓鲹鲦,三只手指那么宽的那些,喜欢在水激处逆水,白生生的长得很好看,坐在那棵歪倒在水面上的柳树上钓很舒服,坐在石磡上也行,坐在大树上太高了,看不清浮标也不好甩钩,钓饵用那种红丝蚯蚓,在料缸旁边的松土里好多,红丝蚯蚓不那么恶心,肥长的绿蚯蚓最恶心,钓黄鳝要用蚯蚓串在铁丝上,蚯蚓拼命扭曲着一边射出汁水,这些汁水粘手上,气味半天下不去,阳沟里有时也会有黄鳝,还长得特别大,那天海勇在周瑜家园子的石头缝里钓出好大一条,手臂那么粗,大概有七八两重,当时就给金火买走了,卖了二三十块钱,真是太多了,海勇跟我哥同岁,有段时间对我特别好,说带我玩,赢了牌九分我,过来几天又不那么对我好了,洗澡的时候也可以摸鱼摸螺丝,丹中他爹茂盛,生了四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还是没有钱花,摸螺丝买,据说本塘螺丝特别好吃,肉坚有货,下路螺丝不好吃,他摸一斤螺丝卖四五块钱,中午塘水晒得很热,他也下去摸,摸来的钱买酒喝买烟抽,打麻将,有人说赢这种老太公的钱真罪过,不过该赢还是要赢啊,谁叫他赌了,埠头上还有好些小姑娘、内眷洗衣服,周学的妹妹周妹妹手臂很长,据说县里的游泳队曾经想把她采去做运动员,有段时间她也会下塘游水,还有茂盛的孙女叫亚芳的,是周妹妹的好朋友也会下塘游,稍微长大一点,她们就不游了,周学好像喜欢亚芳,上学路上等亚芳走上来一起去,被大家嘲笑,有时我们会偷偷跑去江里去游,江水大,又深,很危险,要中午时瞒着大人去,捂干了短裤才敢回家,黄泽江在全花村后面,我们跑着去十几分钟就到了,江的对岸有一片桑园,我们要去摘桑子吃,我们村一个姓蒋的老头看着,他们家就在我舅舅家前面,和我舅舅是本家,他家生了三个儿子,小儿子考上了大专是村里的名人,常常听到别人议论他,但我没有见过,大儿子二儿子年纪很大还没有老婆,二儿子干活很勤奋,大儿子脑子已经有点不正常了,想老婆想得,他们的老妈喜欢喝酒,有一天去城里喝酒喝醉了,走到半路口渴,趴在塘边喝水,头太不起来,浸在水里淹死了,蒋老头一个人住在桑园里看园子,在桑园里搭了个草棚,我们还去看过,一张竹眠床,一个烧得墨黑的钢盅罐,一个酒葫芦,他留着胡子,身上晒得紫颜色,他们说被他抓到不要紧,别被桑园的主人家抓到,他们怕我们摘桑子摘掉桑叶,吃完桑子手上嘴上都染紫了,使劲洗,怕被家里大人看出来去偷桑子吃了,大人们怕桑园刚撒过农药,我们就去摘桑子吃,有时桑园里会挂着画着骷髅头的纸板,表示有毒,我们一般都不管它,有一次正摘着,有人喊人来啦,我们连忙跑,那天很热,阳光很好,我记得阳光在绿晃晃的桑叶间晃啊晃,空气热烘烘的,(2012.2.24b)
6. 我觉得蚕不太恶心,肥肥白白的,但也不可爱,我见过很多蚕簇拥在匾上的样子,自然,我不吃蚕蛹,有的人吃,听说很好吃,油炸的,很脆,蚕快吞丝的时候,要叫它上山,拿绳把麦秆一根根绞在上面,像一条长刺的长虫,黄灿灿的,蚕爬到上面去吐丝,结茧,我记得是这样的,蚕吃桑叶很快,沙沙沙的,真的像下雨一样,但为什么不说像沙滩一样,不知道蚕吃不吃桑子,肯定不吃,兔子吃东西也很快,兔子养在兔笼里,我们家的兔笼放在猪潭间,一格格摞在一起,上开门,要剪毛时打开门,探手进去拎着它的背皮把它拎出来,正面有个小拉门,侧拉开,听到声响,兔嘴会凑过来,吃莴苣笋叶子,塞叶尖进嘴,不知道兔子会不会举手捧着叶子,叶子不断地缩短推进兔腿里,兔嘴红扑扑的,好像没有嘴唇,三块嘴爿飞快地扭动着,一会儿一片叶子就全推进嘴里了,推门进猪潭间时,猪以为给它喂东西来了,嗯嗯嗯直叫,给猪倒猪食都把猪头拨开,一倒进一点猪头就扑在猪槽上不肯离开了,你就使劲拨它脑袋好了,不过洒一些在外面也没事,估计它也会吃,猪的屎就拉在它住的地方,住的地方本来铺着稻草,拉的屎多了,也便成了粪坑了,猪粪糊着稻草,湿漉漉一绺一绺,发酵着,所以猪潭间很臭了,难为小白兔要跟它住在一起,不过猪的一身都是宝,这已经说过了,猪粪都是很好的粪肥啊,兔子一般很乖,但据说凶起来会咬断人手指,它的门牙像铰刀一样快,给兔子剪毛,把它放在走廊的小桌子上,这里亮一点,兔子蹲在桌面上,兔子好像站不起来的,它的脚站不直,本来胖乎乎的一堆,毛像雪一样落下来,变得好瘦,不小心剪到皮,剪下一块皮来,兔子不会流血,露出红红的一个创口,兔子也不会叫,大概剪死了也就神经反射般的缩缩身子,我妈那时做花,按纸样把蕾丝缝成形状,缝好后要拆线,针脚很大,我都可以帮她拆,她一般就坐在走廊上,小桌子上堆着好多花样,那次放鹅割草戳伤了脚背,不能出去跑了,我很喜欢出去跑,脚怕热,穿着风凉鞋出去,回来就光着脚了,不知道鞋脱在哪里了,回去到处找,就坐在旁边拆线,平时不喜欢拆,那次特别积极,剪刀扬得老高,我自己心里都想,不会戳到额头吧,不会戳到眼睛吧,我妈注意到了说你别拆了,你别戳到眼睛。好像她能看见我心思似的,我小姑有时也会做点,她那时正在找工作,她说去厂里上班的话,要给我和哥哥买衣裳裤,我期待,我外公去城里喝茶、喝酒,每天都要去,没事自己半早上也喝三两,但他好像不醉,他个子矮矮的,嘴角老像刚吃了东西,带点白沫,他去城里一般都带点回货回来,一个烧饼,一点瓜子花生,有时给我带一截烂肚肠馍糍,就是交民家做的那种,糯糯的糯米膏中间裹着豆沙,很好吃,但吃多了囤肚肠,肚子沉沉的不舒服,我爸不能吃,他甜的吃多了要作酸,他老说作酸作酸,这个词我一定是从他嘴里学会的,有一次外公带我去城里,请我吃了一牙西瓜,我才知道西瓜也一牙一牙卖的,那一牙好长啊,我根本吃不完,太浪费了这么好吃的东西一下子给这么多,有点讨厌,我爷爷有一次带我去吃肉包子,我记得特别好吃,还有一次我爸我带我去冷饮店喝冷饮,太好喝了,我太外公住在城里,好像挺有钱的样子,我不记得他给我吃过什么东西,后来他住到爷爷家,那时他脑子不太好使了,坐在廊前,一天天往院子的阳圾坑里吐痰,那个角落里放着接天落水的水缸,水缸旁边放着空出来的甏,甏里积着雨水,水有些轻微的发臭,游着好些游丝般的水蛆,水蛆会在手指缝、脚趾缝里生,生在那儿那儿就烂,还有好些甏放在堂前正墙下,墙上挂着一张像,跟小太公长得一模一样,我爷爷说这是小太公的爷爷,也是我太公的爷爷,我太公早就死掉了,听说被日本人杀掉,日本人来拉脚夫,我太公和村里一个聋子在地里干活,看见日本人来了连忙躲起来,日本人带的翻译喊,大家不要怕,找脚夫,挑完担放你们回来还有工钱拿,没人站起来,翻译又喊,再不站起来,我喊他们开枪了,我都看见你们躲在哪里了。我太公站起来了,聋子听不见没站起来,他就逃过了,我太公被抓去当脚夫,半路大脚病犯了,肿得像廊柱那样走不了路,日本人就戳了他两刺刀,隔壁前杨村的人看见了,当完脚夫回来跟我们家说,你们家不要再等他了,人没用了,他看见的,肚皮里凑了两刀,当场就去掉了。所以我太婆三十多岁就做了寡妇,我小太婆的脚就大得像廊柱,好像就为了让你们看看犯大脚病的脚究竟有多大,我小太公的穿着清朝的衣服,撒尿的时候没有裤门,把裤脚一直卷到大腿根,就一只脚穿着裤子一只脚光着站在墙里里小便,驰奋睡觉时喜欢拉着他的耳朵,不拉他耳朵驰奋睡不着,驰奋这名字其实不错,不过在外面别人叫他粪池,还有就叫他吃粪的,正要命,太外公的痰不见得没口都能吐到地方,实际上大多数半路就掉在廊前的烂泥地上,我又不喜欢穿鞋,夏天光脚踩到恶心死了,鸡娘什么都吃,在土里用尖嘴拨来拨去,也吃痰,啄起来痰一绺绺地拔丝,太外公还喜欢数钱,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几张钱,凑到鼻子底下反复点,点完囥回去,过不了几分钟又掏出来点,这点跟我六叔叔差不多,他是我二爷爷的小儿子,长得横大,买衬衣长度够的话宽度一定不够,他的衬衣都拖过屁股,他去哪里打了小工,打麻将打牌赢了钱,很高兴啊,就说前几天挣了多少钱,小玩玩又赢了多少钱,掏出钱来数,我小叔(2012.2.27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