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碰翻了豆浆杯,赶紧抄住,杯底还剩两口。豆浆像中国牛奶一样在玻璃桌面上铺开。我和赵非把东西挪开,赵非说,服务员。
服务员早就看见了,她先给领桌拿去一双筷子,给我们几张餐巾纸,然后才拿来抹布轻声地说,你们换个座位吧。她拿抹布抹了一下,再拿一个大夹子一样的东西推了一推,好干净,不过有些漫到玻璃板底下了,她拿来一张餐巾纸,试图吸干冲击三角洲般的一块。赵非试图帮她把玻璃板抬起来,我试图说,没事没事。
倒是她劝阻赵非真的说,没事没事。她走了。
先后来了五六拨客人,有两拨试图往楼上去。服务员说,楼上不营业。瞎说。有一拨是两个女的和一个男的,男的还没坐下时,女的先坐定了,其中一个把菜单推给另外那个说,来,看看吃什么,别客气,我请客。那个说,哎呀说好我请的,今天我请。这个说,我请。那个说,那今天不吃了,呵呵,说好我请的。这个说,你点吧,我们来请。那个说,哎呀,怎么能这样,我来请吧,今天说好就是我请你们俩吃饭,不然我都不来了。这个说,本来就是应该我们请你,你点吧......如此等等。
吃完饭后,我们走了,你们争吧。赵非去取钱,我去买碟。我走到那家店,在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特别烦躁,因为车太多了天太热了红灯太长了。那家店关门了,它躲在一家宠物粮食店的后半间,我只好继续往前走,觉得前面说不定哪里还有。这条街的所有店面整理得如此干净,隐约一个目标是走到这条路底左转,绕一个圈回来,我还没有走到路底,赵非电话来了,她说没找到那家碟片店啊。我说关门了。她说那你现在哪里。我说我也说不清。这时我看见路边一家新疆饭店的玻璃墙后面摆着好多哈密瓜。我想果然是新疆饭店啊。
走到路底左转,像预想的那样,阳光被楼房挡住了,好凉啊,两三个老太太坐在小区门口,这条路一直笔直地往北,右边是修整得干净整齐的斜长的公园,我知道公园的右边是一条河,我以前看到过,路的左边一排排五六层高的居民楼,好矮呦,好安静啊,路上偶尔有一两俩汽车嗤嗤的开过,轮胎和路面的摩擦声很清晰。这简直像一个狭长的室外桃园。沿途居民楼的一楼,开着很多饭店、小超市、小卖部、理发店、台球城和洗头房,还有一家网吧,配置似乎很高级,门口有两个小年轻正骑上自行车,他们在聊天的说,他们说要去北京饭店看一个朋友。
我又快走到路底,看到有家洗头房在装修,我想起刚才看到的所有洗头房都写着暂停营业。我看到路对面的花坛沿子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子和一对中年女子,他们之间隔着两米,又隔着五到六米,有个少妇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个小孩撒尿,在草坪上撒尿。草坪的那边有个地铁站,我走过去看了看,两个男警察,他们要求每个进站的人打开袋子让他们看看。我站在树荫下看了会儿,返回时经过刚才经过时没注意的停车场,一个晒得紫红色的中年男子心事重重地看了我一眼,我相信他其实没看见我,我看了眼他的背影,嗯,过了气的年轻人,做人是很辛苦的。我已经在朝西走,也就是说,已经绕过了个圈。这路上非常寂静和空旷,我觉得简直太浪费空间了,等我转了个弯,大马路上的噪音就轰,就轰轰轰。刺眼的阳光逼得我搭了一会儿眉檐,我想起那天晚上大雨。
我下楼去绕一圈,打着伞,经过一个电话亭时,一个女人撩开了雨衣,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她确实什么也没穿。我走进路边的一个小区--这个小区跟我们的小区隔着一块空地,这块空地至少存在一年了,中间挖了一个深达万米的大坑。有一天也是下雨,我想去看看这个坑,我打伞进入门口的时候,突然发现门侧大达一平米左右的岗亭里有个人在看我,我完全地被深深地吓了一大跳,你想想,这么大雨啊,这个人呆在这里干嘛,他在看守着这个大坑吗,担心有谁把它捧走?我沉思地眼望着前方,已经可以看到一些洞壁了,我深深感到岗亭里的人正严密地高强度地监视着我,在这样的压力下,我作出视察完毕的样子缓缓地退了出来--小区里有三幢房子,排成口字少一横的形状,这三幢楼大概在五六七层有三道空中走廊相连,我从某个楼道进入,在黑暗的空中走廊上上楼下楼来来回回走了两三圈,下楼发现出来的楼道正是刚才进去的楼道,奇怪的巧合。
我把搭着眉檐的手放下,经过一幢楼,这幢楼的二层住着一个女的,做影视化妆的,这我知道,我们有一天,一年前差点租她的房子,这个小区是个非常狭长的小区,我看到这个小区门口也坐着三两个老太太,她们可就没有刚才那个小区门口的老太太舒服了。我又一次在十字路口焦躁地等着,我知道前面有一座厕所,我去里面洗脸,还没洗完,正在看镜子里的样子,有个男的叫着有人吗有人吗,进入女厕,我在镜子里看得清清楚楚,那男的还没出来,有两个女的进去了,我以为她们会尖叫,我真幼稚。
我到厕所后面的书店里,书店老板娘长得像于丹,说话的劲也像,傻乎乎的,有个年纪比她更大的女人在跟她说话,她想把一本字典插到一摞书里,插不进啊,怎么办啊。于丹说,你把那些书横过来。她想了想,没明白啊。于丹等了等,无奈地笑了笑,亲自把书横过来说,这不就横过来了吗。她说,横过来了横过来了。
真神奇。
出了这个书店,前面还有个书店。我进去待了十秒钟,走到书店后面的小区里。这时,赵非的电话又来了,我看了眼,把它摁掉了。过了半分钟,我走进小区的中心花园里。花园里好多老头,还有小孩,我找了圈没看见她,就拨她电话想她会不会记恨不接起来啊,我刚听到两声,就看见她不就坐在眼前吗,她还没听到,我穿过小操场,又故意拨着电话,她坐在小操场的一把水泥椅子上。我在她旁边坐下来,过了会儿,来了个老头打开录音机,他居然还有录音机这种玩意儿,录音机里有个雄壮的男声喊着左胳膊右腿,两个老头还有四五个老太太做起操来,还有些老太太还有奶呢,来了更多的老太太,我建议我们离开这儿。我们坐到花园的对面一把像打开的书的水泥椅子上,它故意做成书的形状的,它绝对是故意的。椅子旁边有个老头弯着腰,我一直以为他在锻炼身体,过了会儿,有个中年妇女匆匆跑过来跟他说,在找什么啊,掉了什么吗。不知道是他女儿还是保姆。那老头说,掉了......还没说完,兴奋地说,在这里在这里。我特意掉过头去看,什么都没看到啊。他们正弯腰捡。
我们坐了大概半个小时,我想起打翻的那杯豆浆,想起他们说喝咖啡会把牙齿染黑,那么喝豆浆就是洗牙吗。公园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穿白背心黑裤子的小男孩,四五岁,穿凉鞋穿白袜子,跟一个爷爷模样的老头踢球。这爷爷好老实啊,很笨拙,不会逗孩子,等孩子把球踢过来他就踢回去,偶然上下摇动一下肩膀,做出活泼的样子,马上很不好意思地左右看看有没有人注意他。那小孩没办法了,只好来逗他,捧着球过来砸他,他很尴尬啊,不知道怎么应对,过了会儿下雨了,小操场里做操的老头老太太走得一干二净,爷爷也想带这小孩走,这小孩就哭,就喊,我要踢球我要踢球。一点也不可爱了。爷爷只会说一句,下雨了啊下雨了啊。小孩不管,躲在一棵树下把球踢过来,爷爷也只好躲在一棵树下,大部分时候球踢偏了,小孩愣一下,看爷爷不捡他就跑出去捡,有两次滚到了我们脚下。
我跟赵非说,为什么小孩穿凉鞋还穿袜子就很好看呢,为什么大人这么穿就很难看。赵非说,因为小孩很干净,他们很干净呀,就可以这么穿。有个老太太打着伞来了,小孩高兴地跑过去跟她说了会儿什么,这时雨已经停了,她捏着伞回去了。太阳重新出来了,老头老太太们没有出现,多了好些其他人。小孩和老头还在踢,有一次把球提到公告牌后面,老头去捡,小孩冲过来说我去捡,他们俩一块儿到公告牌后面,出来时小孩的背心脱了。赵非说,这小孩的背心呢,背心捏在老头手里,很小很小太小了,抹布似的。
又有一个中年妇女朝我们走过来,其实我早就看到了,但我装作没看见,她捏着相机,她说先生,能不能帮我们拍拍照,她横穿整个公园过来的,看来她不相信老年人。我说好啊。我看了一眼赵非,她没有表情。我跟着她穿过公园,她把相机举给我看,按这个键。我就想去接过相机,但看来她还不想给我。他们一家人老老少少地站在一株桃树前面。她领着我站到他们微微围成的弧形的圆心去,把相机交给我说,按这个键。我举着相机说,1--2--,中间那个老太太突然走出来说,你把我们都拍进去了吗,你站的位置......我还没回答。他们全体解嘲地朝我笑笑,一个男子说,妈,你回到你的位置上去。他妈听话地回去了。我重新数数说,1--2--3,拍了一张。那男子说,帮我们多帮两张。我动了下位置,那老太太说,哎你别动啊,你动了中间拍不到了。我很听话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他们全体又解嘲地笑了笑。我说,你们要把桃树拍进去是不是。那老太太说,哎......那男子还有刚才叫我的中年妇女打断她说,没关系,这里背景很好,把柏树拍进去也不要紧。我才注意到桃树后面确实有棵柏树。他们先后给了我两部相机,拍了五张。我把相机还给中年妇女时她说,谢谢你先生。我想起了成熟的李健宏,就沉稳地点了点头。
我回到那本像书一样的椅子上和赵非再坐了会儿,接着我们就去逛街买了好几件衣服,我甚至买到了一条裤子。其间我坐在一家电影院的休息区里,看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女,他们真的很年轻,不停地来来往往的。在天黑了好久之后,我们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我戴上耳机,作为音乐痴呆症患者,我很快睡着了。
2008.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