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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说,把爱雨的青年都逐出城邦。大概他觉得他们是坏种,被雨沤坏了正直的心灵。在亚比诺部落里,淋过雨的女人被认为不贞洁——幸好那里长年干旱,另外还有一个补救的办法,被淫雨淋过的女子,裸身在烈日下暴晒三日既可复贞(由父兄看守)。这种奇怪的风俗,或许维吉尔可以解释(曹雪芹刚好是他隔代异地的知己)——
女人是水的一部分,雨水引起身体奇妙的韵律。
谷崎润一郎喜欢赤身蹲在雨中拉野屎,当雨滴落在裸露的脊背上,他颤抖着,幸福得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巨型蛤蟆。福建南部部分山区居民,他们不喝泉水、河水、溪水和井水,认为只有从天上落下来的水("天落水")才清洁。顾城有诗说,雨是枝丫戳破天壳漏进的光。郁达夫却用檐落水洗歌伎的屁股。摩摩徐志摩在给林徽因的信里说,那日他见雨水流入窨井,虽早就见过多次,但独独那次竟掩泣(有学者考证,此信其实徐写给凌叔华的,甚至是写给梁实秋的)。古龙说,泪水流过舞女新妆的脸,就像雨水淌下白墙。这样的句子已经非常西化了,金庸认为关于雨最美的短语是"雨霖铃",他曾说,温瑞安的小说不错,就是里面的人死得太快了。当然这跟雨无关。
汉尼拔在翻越阿尔卑斯山时吟了首诗,或者他只是随口感叹一下,但随从官记成了诗,诗境似乎恰好可以跟曹植的——
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
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
——对照。汉尼拔还说,他倒受得了士兵滑落山崖时此起彼伏的惨叫,但几乎受不了自己被雨水沤烂的腋窝的气味。维特根斯坦在二战的战场上,似乎对死非常漠然,但他不能忍受雨水灌进靴筒,在法国北部的圣奥默尔小镇,他想砍掉自己的双脚。凯撒在塔普苏斯(Thapsus)战役中面对一个山谷中的战场,突然满怀感伤地说,我真愿意等上两个月,等一场雨水把"这个"淹没。据说在非常遥远的过去,天空一直下雨,下来七七四十九天,所有的人畜都淹死了,除了一对壮族兄妹,因为仙人给了他们一粒葫芦籽,葫芦长得像船一样大,大水来临时,他们剖开葫芦,一人一瓢浮游于江海之上,等大水退去,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人,他们觉得这实在太寂寞了,就乱了下伦,从此万物又孳生起来。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弃用了大雨常年不绝的点子,用到一个短篇里,在那个短篇里,地球的轴生锈了,需要雨水润滑。博尔赫斯在一篇叫《下楼梯的镜子》中,略提了提雨滴是击碎的镜的球面。瑞典建筑大师埃舍尔建造的城堡,无高低上下左右前后之分,雨水落在墙顶的沟渠里循环往回,这像好像《暴雨将至》里的时间一般,始卒如环。
赫西俄德说,风让麦苗强健,雨是地里的油。"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德谟克利特说,被风吹圆的雨滴就是原子的样子。韩作黎编的新华词典说,雨是水蒸气升到空中遇冷凝成云,云里的小水滴增大到不能浮悬在空中时,就下降成雨。这句话听上不仅不美,而且逻辑似乎也有问题。屈原认为雨神是个丰肌微骨的绰约少女,"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啊,美得像灵魂,鲁迅说,雪是雨的精魂。就是说雨,死了后会化成那么洁白的样子。
培根的遗物中,人们发现一把雨伞,伞尖上刻着:雨水让我清醒。这行格言直直地竖立着,好像刺向雨幕和天空的短剑,但其实是一句废话,就像"雨水会弄湿大地"。伞柄上也有字,不过已被手掌磨得依稀难辨,似乎是:宁溺于水,毋溺于人。雨经常被想当然的认为是祸水。有好事者统计,《资治通鉴》294卷300多万字,提到雨216次,大多为国乱君危之时,"雨无正",如淖齿弑湣王前曰:"天雨血沾衣者,天以告也......而王不知诫焉,何得无诛!"然《诗经》305篇3万8千多字,提到雨83次,多为赋自然景象比兴情感,如"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毛诗序》对《诗经》过度的政治解读,是腐儒的"无他,止增笑耳"。)
南韩诗人金成洙说,他听到小女儿的笑声,好像雨珠落在瓷碗上,这大概受到司马青衫"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启发。紫式部写源氏公子喜欢雨天临轩,帘外雨潺潺,令情人轻举其脚,使轩木反溅起起的雨雾濡湿第一根和第二根脚趾的布袜。不知道是真是假,雨不仅仅是细弱的。《黑客帝国》里,史密斯和尼奥的雨中大战,雨珠如银亮的子弹。不过我不知道,沃卓斯基兄弟俩有咩看过《中华英雄》里,吴镇宇和黄秋生的雨中决战,吴后来还很不厚道地砍下了自由女神的一根荆刺。据说,亚历克斯·普罗亚斯在《乌鸦》里本来想让细雨像黑血一样一直飘洒在沉沉黑夜般的都市上空,让鸦翅硬如刀片,终因超支放弃。只有在文字里和自然里,雨才是不花钱的取用不竭的无尽藏。拜伦说,雨是天上倒下来的冲过筛子的河。莎士比亚说,一场雨的每一滴雨刚好落在这代人的每一个人的头上。荷马也这么说过,不过他说的是树叶而已。马格利特的画里,宁静的戴帽绅士像雨滴一样从天空落下。著名的星相学家格利高里·布隆姆教授(美意混血)声称,所有的星球都是微尘,唯独我们蓝色的地球是一粒水滴,过去的几十亿年刚好是它下落中悬停的某一刻,你们都知道"飞矢不动"的道理吧。有人反驳他说,你为什么不干脆说现在的宇宙是个空气泡。布隆姆教授耸耸肩膀(还扬了扬眉毛)说,这就有点过了,凡事都有界线,真理也不例外。2008.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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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智正

孙智正

753篇文章 6年前更新

浙江嵊州市人,打字家,写小说、句群、字行,著有长篇《青少年》、《我们去干点什么吧》、句群辑《句群和字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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