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的饭都在别人的房子里吃。

在饭馆、在单位、在公司、在住处，在路边摊，在网吧，常常食不知味，倒不是因为愁，是每天都要想，每天都要想三次，吃点什么呢？很烦nei。唯一的目的就是快速填饱肚子，这个一开一合循环无底洞！理想状态是，吃一颗药丸顶三年饥，当看到《cube》2还是3里，电梯咯咯下来，电梯门一开，一个精光锃亮的半球盖子，掀开来两颗药丸，往嘴里一丢了事，导演是想说他们的生活很无趣吗，我想说我觉得这个药丸真好啊，剩下大把的时间就可以用来看死人、走国际象棋、画素描等等，太完美了。不知道那两颗药丸什么味道，最好是唾沫的味道，一口咽下去就完了，不用再回味了。将来最好有人发明一种东西，吃一粒就顶一辈子饿，或者不用麻烦还要动嘴，看一眼这辈子就饱了。要么有个专门的厨师，天天给我做饭吃，但这样还是没有解决要吃饭的问题，不吃是不可能的，那能不能减少到一天二顿呢，这样也方便很多了。但是饿，人为什么过几个小时就会饿呢，上帝是怎么设计的，伪劣还是故意的？因为要吃饭，我们就不自由了，神仙最好的地方就是不用吃饭还一直活着。

当然，有时候吃饭时很舒服，唇齿感到很舒服，即使肚子不想吃，唇齿也不依，相依着还要吃。还有跟真正的朋友吃饭的时候，你一筷来我一筷，怎么就吃得这么高兴呢，其实吃已经次要，最主要是喝，一杯一杯复一杯，就是最劣等的三块钱一瓶的啤酒，你醉想睡就睡吧，明朝有意再抱一箱来。

至于跟家里人吃饭，现在已经变得是多么难得和遥远的事啊。

一般一年就年末的时候聚在一块儿，我说聚的意思是我回去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嫂嫂天天在一起吃饭，等我终于回去了，一家人终于全部在一块儿吃饭了，最重要的一顿，称得上家宴的当然是除夕晚餐。

八仙桌子在堂屋中央摆好，做9到12个菜，先摆上9个，在桌子中央成一个基本规则的正方形，桌子东、北、西三边等距离摆三只酒盏（白白的矮矮的），南边空着，那里摆香炉，插两根蜡烛和三支香，香先捏在爷爷手里，朝屋外拜上三拜，请祖宗们回来吃饭，再朝屋里拜上三拜，请祖宗们上座吧，爷爷嘴唇翕动，似乎念叨着什么，这个老共  产 党  员啊，大概是请老祖宗吃好喝好，酒足饭饱后有空保佑一下子孙后代们。爷爷在拜时，我们要避到他身后，即使你偶尔经过或不小心站在爷爷朝拜的180度区域之内，爸爸啊妈妈啊就会不高兴，这等于说是爷爷在朝拜你，既很不敬也不吉。拜好，香成扇形插在香炉里，两边两支蜡烛灼灼燃烧，给人火焰暴涨、势将灼天的幻觉。但你说三条空凳上密密挨挨坐着九个鬼魂，穿着以前各个朝代好笑的服装，正在那里吃菜喝汤、推杯换盏，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没那个想象力，晚上也会做恶梦。爷爷持壶往九个酒盏里筛酒，隔会儿筛一下隔会儿筛一下，筛三遍，爷爷说，这就叫酒过三巡。三巡过后老祖宗就可以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为什么不给他们备包烟？在三巡的过程中，奶奶或爸爸在饭桌后点燃纸钱，纸钱烧得很快，把堂屋映得红彤彤的，快速湮灭，纸灰如果升得很高，一直贴着天花板轻撞着飞，像贴着玻璃窗喊着要出去的苍蝇的自  焚 的冤魂似的，这就表明祖先们在拿钱了，可是怎么也穿不过天花板啊，他们也真辛苦，人间阴间赚点钱都不容易啊。

然后，撤了香炉和酒盏，酒盏里的酒合在一碗里，动动菜盘的位置，三边的长凳也动一动，南边空着的填一条长凳，就轮到我们招呼着坐下吃祖先们的剩菜剩饭了。祖先们都很体贴，真的一筷都没动，我们就吃起来吃起来了，该倒上的倒上，该热的菜去热一热，这是妈妈干的活儿。一家人围在一块儿真是非常热闹，有了可可（哥哥的女儿）之后就更热闹了，饭桌的中心就是她啊。偶尔离心了，爸爸讲讲厂里和村里的新闻，爷爷回忆一下青年和中年的辉煌，评点一下国际时事，我和哥哥聆听，默默受教，奶奶妈妈嫂嫂主要吃喝，照顾饭食和下一代。

我小时候觉得这顿饭很长，会吃很久，爷爷爸爸都会喝很久的酒，现在发现我喝酒时间比他们还长，散场散得也很快，大概一两个小时，吃饭中途，听到外面炮仗的梆梆声和烟火的嗖嗖声，隔壁邻舍吃完饭的已经捧杯茶踱过来串门了，于是赶紧吃吧，吃完各忙各的，爷爷奶奶回去看电视睡觉去，爸爸哥哥搓麻将去，妈妈嫂嫂收拾残局，互相商量着今晚谁带可可这个拖油瓶，她们也要腾出一个人来搓麻将去。

只有我，可怜兮兮的，三十晚上找不到人搓麻将，麻友们都在远处啊，去上个网，回房间看个春晚什么的，到十二点等妈妈回来问我吃不吃夜宵，有时黑灯瞎火地在小时候非常非常熟悉的弄堂里转悠，缅怀一下，忧伤一下，隐隐担心哪里蹿出一条闷声不响的狗来咬我一口。

啊，离得越来越远了啊，一年团聚一回，搞得跟鹊桥相会似的，如果我有钱，倒愿意回家跟家人聚居在一起，心里特塌实，可以吃丝瓜芦笋莴苣竽艿荸荠螺蛳……可以上网，生活在哪里都一样啊。那么，究竟怎样算有钱呢，以前认为100万差不多了，现在随着物价上涨，觉得300万吧，听上去好像也不多，我也不知道需要这么钱干什么，大概需要证明点什么吧。可惜啊，写东西这个行业蛋糕小，我又不善于争食。怎么办呢，我在时间里熬着。

2009.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