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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有鱼
超市门口那座高低错落的鱼缸,我拎着购物篮站在它面前,看那一方方水里的鱼,有鲫鱼、鲤鱼、草鱼、鲢鱼和其他鱼,大的小的,都呈鱼形,我看了半响,说买一条。鱼贩穿着白大褂,前襟下摆沾着血腥,他把抄子探进鱼缸,询问地看着我。我说,不要太大的,也不要太小。他虚抄着了一条:这条?也行。如果让我抓,我倒很想那抄子猛搅一阵,会有鱼自己撞入兜里,这样好玩,还有些跳跃出来,掉地上一阵扑腾跳踉,留下一滩胡乱的涎液,就是这样。
鱼贩装了鱼过秤,鱼在塑料袋里拍尾巴,肯定是太闷了,氧气不够吸,空气里的氧气不好吸。鱼贩贴上标签,我说剖一下。他把鱼活活地倒在砧板上,那鱼在砧板上鼓腮怒睛奋鳍打挺,我猜的,我看到的是鱼贩的背脊,我看到他举起一根大头棒,朝鱼头上来了那么一棒,鱼的尾巴猛的放平了,微微急剧地抽拍了两下,像人被电击后的脚板,鱼贩拿起钢刷刷掉它的鳞,这应该是非常疼的,然后他举起尖刀刳了它的腹,刳完了他举起尖刀,把尖刀往砧板上一戳,尖刀斜斜地插在砧板上,他把握着鱼,袋装了鱼,看来,鱼那么滑溜,老手也不好装啊,袋子被血污了,他在外面又套了个袋子,递给我,袋子在手里沉甸甸的挺压手,我知道,鱼还没死透,回家在水龙头下把剩余的鳞片用菜刀刮掉,掀开它的腮帮子,摘掉它的腮,打开腹部,清除掉残余的挂内脏的肯綮,在腹背肉厚处脍开几个大口,让汤水和汤水携带的味道进去,放上一些葱姜蒜,有可能的话打个鸡蛋,放入饭镬蒸,起锅后也许洒点酱油……一条清蒸人非常恶心,一条清蒸鱼呢,条分缕析地一条鱼吃成鱼刺和骨片,这样想来,也许我不应该再吃荤了,但是植物不也是一样吗,就这样,我的思维轻易打了个结,也许我太求全责备了,也许我太狭隘,听说有念往生咒的如此等等,对于像我这种没有宗教信仰和怀疑仪式有效性的人来说,有点自欺欺人、得了便宜卖乖,还有少少那么一点点的盲信,我记得小时候吃鱼,看家里人剖鱼,他们都要小心地避开苦胆,弄破就糟蹋了整条鱼尸,这像鱼的最后一招,即使我死了也要恶心你一下,像被铁刺穿身(从肛门穿到口腔或者从口腔穿到肛门,谁搞得清楚啊)的蚯蚓,它在被铁刺抻直的过程中,它的肉滚滚的夭矫的身体拼命扭曲,一边从首末两个孔中喷出汁液,这些汁液很好洗掉,不会像万能胶一样长期粘你手上,但是,一股闻了想吐的气味会保留好几天,每当你伸手吃饭,你就会闻到,你就想起了一条或成团的蚯蚓,你曾经亲手贯串了一条在铁丝上去钓黄鳝或者鱼,如果你在吃面条,你会觉得吃的就是蚯蚓……我擦,这太恶心了,这也像快被人弄死的壮士,临死朝人脸啐一口,关于鱼,又怎么说得完呢,我还想起了鲹鲦、年终的涸泽而渔,等等,笔者行文至此,暂且压制了下来。
2010.7.5

 

120.鲹鲦
鲹鲦,大概就是钉耙手马德华说的“白条子”,我不知道,我们方言叫can tiao,我没有去查地方志、兽志、鱼志、植物志,擅自打了音,找了这两个字,钉耙手马德华说这是谁也不爱钓的那种鱼,我看未必,小的时候我觉得它们长得很结棍(精干)、好看,还有一种鱼叫毛毛头鱼,很小,永远长不成大型,一条很大的毛毛头鱼,也只有一枚钥匙那么大,适合被鸭子活吞,在饭笼里留几粒饭,或者在畚箕上撒些饭粒浸在塘里,过会儿去看,虽然水没清澈得日光下彻视若无物,但仍看得清,像聚集的机群,毛毛头鱼悬浮在饭粒的上空,挨头挨脑挤在一起,只有几条能轻啄到,你快速地把畚箕提上来,一上手时很重,很快水流光沥光漏光,只有几条瘦得要死的毛毛头鱼嵌在竹条缝里,顿起畚箕往地上一磕,小鱼扑扑掉地上,马上粘一身土,勉强扑腾几下,也算尽力了吧,根本没有大鱼泼剌剌的气势,就像蚊子跌落好难形容成飞机坠毁,把这些毛毛头鱼,等现在在塘里玩的鸭子,在黄昏赶回院子里后(在它们屁股后面不断扔石子,它们会慢慢往埠头惊走,这些摇摇摆摆的胖鸭,屁股大得像大象),直接扔给它们吃,或者裹上面粉煠一煠,也可喂人吃,就是鱼小懒得挖掉肚肠,吃起来有些苦滋滋。
鲹鲦,在我印象里是在清冽的溪水里往上冲的,逆流而上溯洄求之,在小溪的小坎里,它们喜欢对着小小的急流前冲,如果你是急流……两力相抵,鲹鲦好像滞空在溪流中,这些溪流是20世纪80年代的田间村头的小溪,田间的段落,毛毵毵(这词不好看)的两岸夹生青草,村内的段落,岸壁往往是光秃秃的人家的墙角,墙角洞里有黄鳝和水蛇,黄鳝更喜欢泥沼一点的阴沟洞里,溪底的溪石被水流冲刷得如同饱经风蚀的层岩,表面多了层光滑的水苔,溪水随地势或为潭、或为池、或为小小的落水,而鲹鲦,就在整一条溪水里为顺为逆。
鲹鲦,对吗?也许《诗经》里有某个词等着。我刻意寻找每个本字,我很想研读一下人体解剖图释、中国建筑史、万物名称等有、还没有的书,我要为每个字找到本字,当我妥帖地找到一个字妥帖地放在字列里,我觉得心舒体泰,这就是毒瘾。
我坐在空调下面,回忆起在热气蒸郁热风逼烤的马路上赶往公车站,我像匆匆赶往人肉烤转带上烤箱内烘焙的块肉,预见到2小时后我在21世纪凉爽的地铁里,跟3万个陌生人一起穿行地下,回忆起20世纪80年代的小溪,和小溪里的鱼,半小时后,我坐在公交车上层,我感到,我坐在人肉转烤带上温柔的冰箱里,我降低了身体机能、低调地进入了睡眠,临睡前,我想起了一下已经想起的鱼,觉得得克制一下在记忆力不要泛游深潜得太远,在脑海的深处,地形结构异常巨大,那些高山巨壑,那些百折千回,那些紧皱深襞,那些在巨藻森林里缓游的动物,那些无声无息支楞的骸骨,那些细微的发亮的磷光,那些披风般掠过的巨幅阴影,那些七彩绚烂的奇光异彩……啊,我已经忘记了,那些神经的散射和放电,变成了线性的字字间裂的字行,那些不可见的变成了可见,那些转瞬而逝的变成固定的,思绪的强度变成了字列的长度,那些个人的变成言传的,那些混沌变成了逻辑,那些布朗运动的变成了折返排列的,那些生物电变成了语言,那些最真情的变成矫情,最神经的变成技术,……那些不可说的,我全说了!
201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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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智正

孙智正

753篇文章 6年前更新

浙江嵊州市人,打字家,写小说、句群、字行,著有长篇《青少年》、《我们去干点什么吧》、句群辑《句群和字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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