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年，跟我妈住在学校里。我大姨三姨都在学校当老师，她们介绍我妈到学校当烧火工。学校安排了一个宿舍，就在伙房里。这个房间很小，刚够放下一张竹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两边碰到墙，一边碰到床沿，吃饭的时候我坐在床上，把腿从床和桌档的缝隙里钻出去，放到桌肚下，我妈坐在空出的一边，正对着窗户。窗户外面有一条小溪，这条溪从学校前面流过来，顺着围墙拐了个弯，流过我们房间的窗户，一直流到我们村。
我在读幼儿园，我哥读四年级。每天放学，我妈要我写生字，天地人耳口鼻什么的，那时候我觉得鼻很难写，这个印象到现在都还有。我哥跟我爸竹在村里，骑自行车上下学。我哥学会骑车很早。早饭晚饭他都在家里吃，中饭他来和我们一起吃，跟我一起坐在床上，很少坐在妈妈那一边。有段时间，他经常带他一个同学到我们这里吃饭，他们两个就站着吃饭，说说笑笑很开心，我很崇拜他们。
      我妈早上很早起来，我看见过她烧火的样子，站在两个对着的很大的灶膛之间，用一把铁铲先往这边的灶膛里送煤，接着往那边，两边的灶膛红红地烧旺了，我妈开始劈柴。这些柴拇指粗细，笔直笔直的，我很喜欢抽一根出来玩玩。我妈把它们砍短塞到灶膛里，一直到火舌从灶膛里舔出来，我妈从两个灶膛之间的凹地里爬上来在边上站站，避热。我看见的都是她中午烧火的样子，早上的都没有见过，我从来没有这么早醒来过。她烧火烧得差不多了，再过来帮我穿衣服，洗脸。
      跟我妈一样的烧火女工还有两个，一个是张姨一个是李姨，无论是谁都叫她们姨，别人也是这么叫我妈的。她们就住在我们的隔壁，房子稍微比我们大一点，放两张床，中间隔一条布帘。张姨有两个孩子，一个叫李季，一个叫李节，李节读一年级，李季读二年级，他们都很笨，我常看到他们被同学打。
学校里还有很多差不多年纪的伙伴，他们都是老师的孩子。大姨的孩子都大了，二姨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小姐姐和小表哥，小姐姐和我哥同岁，小表哥比我大一岁，但我一直叫他名字蒋金。他们常带我玩，小姐姐喜欢给我讲故事，讲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和一千零一夜里面的故事。蒋金和我去跟人赌纸片、玻璃球、牛皮筋，还有打架什么的。我跟校长的儿子建设关系很好，他比我哥大一岁，我叫他建设哥哥，我常常到他那里拿连环画看，《燕子李三》什么的。他和他爸、他两个姐姐住在学校会议室的二楼，他们吃饭就在一楼会议桌吃，这张桌子很长。以后我在电视里看见别人在西餐桌上吃饭的情景，就会想起他们一家人。
我爸一般到星期天都会过来，他在一个厂里上班，每次过来，带些甘蔗或棒冰什么的。甘蔗是自己种的，棒冰是他们厂里发的。棒冰装在冰罐里，冰罐也是厂里发的。我爸一般会带过来很多根，给我表哥蒋进一两根，给李季李节两三根，我挺不愿意给李季李节的。我爸经常提醒我，给建设哥哥送几根过去。我不觉得建设哥哥这么大的人了会爱吃棒冰，但我都会送过去，他也高兴地收下来了。我觉得他是高兴的，我有点惊奇。
我爸下班后还要下地干活。他经常说，这样太辛苦了，人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工人，一半是农民。要想点办法。他常这么跟我妈说。我不知道我妈是怎么回答他的。
      这样，我在学校里过完了七岁的上半年。我要上小学一年级了。我不怎么想去，我妈说，媛媛也去上一年级了呢。媛媛是我幼儿园同学，我挺喜欢她。我哥也跟我说，上小学的话一礼拜只要上一天学，六天在家玩。我妈领着我去报名，在路上给我吃一个广式月饼，这是三姨给我们的。我只吃了外面一圈面粉，把它扔到沟里。我妈很生气。我知道错了，应该给她吃的。
      按理说八岁才能上学，但我爸希望我们上学早点，我哥哥六岁上学的，太小，被人欺负，才七岁去上学的。那个老师跟我妈说，如果我能从一数到一百，还能做二十以内的加减乘除，就可以破格入学。我妈说，他会的他会的。我果然会。幼儿园老师教过这些，我妈也教过我，来之前在家里，她已经让我做了一遍，当时她提醒我，胆子大一点，不要怕老师。我说，你会在旁边吗？她说，我会的我当然会的。
这样，我开始上小学。一到三年级的教室不在学校里，在另外一个地方，本来那个地方是用来养蚕的。我要穿过村子穿过马路，一直往前走，前面有一条江。我们的教室就在江堤下。班主任老师是苗老师，她教我们语文和数学。她经常问我现在会自己穿衣洗脸了吗。我说会了会了。其实还不会。苗老师说，你妈妈烧火太辛苦，你要学会自己穿衣服自己洗脸。我说，嗯。
跟我一起上一年级的有个老师的孩子，他是个男孩，但他爸爸把他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穿花衣服，梳小辫子，辫子上扎红头巾。有一天早上很冷，这个新来的老师把我带到操场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跟我说，如果他的孩子蹲着上厕所被人嘲笑，我一定要帮帮他。我说好。其实我有点不知所措，他是一个老师，我妈对所有的老师都很尊敬，我也是这样的。但刚才他的举动像我表哥蒋金。他的孩子在学校里没受什么欺负，大家都会发现她实际上是个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老师和他的孩子突然又不见了，跟他们突然来的一样，这对我来说像个谜。
      就这样我上完了一年级，在整个一年级，苗老师除了问我学会穿衣洗脸了吗，还问我什么时候买书包。我跟她说，我妈说马上就要买了。一年级课本练作业本在一起，总共十一本，每天我都抱着上学，放学又抱回来了。我妈跟我说，其实你不用全部抱回来的，只要拿回要做作业的课本和作业用得着的本子，别的就留在课桌抽屉里好了。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可以这样。
到二年级，班主任老师换成竹老师，她教我们数学。这个时候，我妈和我已经不在学校住了，我们回到村里，和我爸我哥住在一起。我爸想到了一点办法，在家里养起了五百只鸡。这个办法是我三姨夫指点想出来的，他在一家饲料厂当厂长，他跟我爸说，你们种田烧火的还不如养鸡。刚好我二叔家的小舅子在养殖场上班，据说也是当领导，鸡苗的问题解决了，鸡饲料有三姨夫解决，于是就养起来了。我家是三间平房，两年前盖的。鸡养在堂屋里，以后堂屋就叫鸡屋，西屋放鸡饲料什么的，东屋主人，隔成两半，外间是厨房，也就是做饭和吃饭的地方，里间是卧室，放两张床，一张大木床，我爸我妈睡，一张竹床，我和我哥睡。电风扇放在墙角，让它摇头，这样两张床都吹得到风。
      鸡屋里也有一只电扇，给鸡吹风。夏天太热了。鸡屋很臭，散发出来的臭味熏得天花板上的白灰一块块往下掉，一掉鸡就乱叫，跳成一堆。在鸡屋里长大的鸡是很没用的，胆子很小。它们跳起来堆成一堆，最底下的就被压死了。压死的鸡我们就吃掉，或者给爷爷奶奶，还有其他亲戚邻居。因为很少有人愿意买死掉的鸡，他们认为是瘟死的。我们都不讨厌吃鸡，但我们不希望鸡死，我也是这么希望的，虽然我是家里最小的人，所以应该也是最馋的人。
      鸡很容易死，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爸。刚买来的时候，这些鸡毛茸茸的，黄黄的一团，我妈一只只地从养殖场的车上捧下来，捧一只数一只。鸡屋经过消毒，墙也是新刷的，如果是冬天，屋中央还搭隔暖棚，地上铺上塑料薄膜，生火炉，顶上几只几千瓦的小太阳照着，这些小鸡很怕冷，容易冻死，夏天又怕热，电风扇要吹着，这样还怕热，就又装了吊扇，我们家可能是村里最早装吊扇的。最要命的是，鸡很怕死，如果有蛇或老鼠钻进鸡屋，它们就会乱飞乱跳，老鼠一晚上会咬死一二十鸡，蛇能吃掉一两只，但是吓死的有很多，至少有二三十只。它们又很容易病死，每天都会有一两只死得硬邦邦，被我妈神情严峻地从鸡屋里捡出来。等它们稍大一点，我爸和我妈要往它们长在嘴巴上的鼻孔里滴疫苗，过了前面两个里面，鸡就不太容易死了，除非发鸡瘟，鸡瘟发作起来，我妈就不断地往村后的坟地里扔死鸡，我也扔过，像石头一样。我爸就往城里的畜牧公司拎死鸡，有时他们会有一些建议，大部分情况下没有，我爸的办法就是等它们死到不死为止。一般五百只鸡，能活下三百多只就很不错了。鸡长得很快，四五十天就从小鸡长到大鸡，比猪长得快多了，它们也比猪能吃，一天喂五六顿，白天没什么，最痛苦的是凌晨还要起来喂一顿，给它们填饲料，给它们加水，一走进鸡屋，刚才它们还在睡觉，现在就围上来了，你只好一边走一边把它们踢开。这样吃，它们还不够，啄墙，把墙根的水泥沙子都啄光，露除光秃秃的水泥砖，再啄。看来它们喜欢吃沙子，后来就往它们的饲料里掺沙子。
它们吃得越多越让人高兴，等养到小两个月就可以卖了。
      快到可以卖鸡的时候，我爸最紧张，他担心有人来偷。我妈则担心会不会有人投毒，这些邻居平时看上去挺友好的，但说不定心里很嫉妒呢。我爸有人会睡在鸡屋里，鸡屋里的鸡屎厚得像一层地毯，还有那些鸡也从来不洗澡，不知道我爸是怎么睡着的。我妈听说过邻村有个养鸡户晚上睡觉死在鸡棚里，很担心。打听才知道，原来冬天冷，鸡棚里生着炉子，他像揩点鸡的油，结果煤气中毒。
      为了卖鸡，我家新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三轮车，一样是煤气灶。三轮车就是为了能载两鸡笼的鸡到市场上去，煤气灶是做早饭方便一点。我爸我妈早上起来，先给鸡喂饭。用调好的饲料糊，掺着沙子，灌在一支枪里，我妈蹲坐，夹着鸡，掰开它的嘴，我爸把枪管插进鸡喉咙，一灌，鸡脖子一下子粗成两根，这根多出来的鸡脖子大概有三四两重，灌太多不好，鸡容易死。每只今天准备卖的鸡都灌，至少花四五十分钟，实际上基本上腾不出来时间做早饭，煤气灶就是卖鸡回来做饭方便一点。
      我的早饭他们给我一块钱让我自己解决，我一般买个四两糍饭，中间裹油条的那种。我妈建议我吃大饼，再要一碗豆浆，我很爱喝豆浆，但是我没有时间喝，坐在饭店里喝完上学就会迟到了。我一般喜欢睡到实在不能再睡了才起床。现在我从村里走到学校要二十分钟，虽然我已经省下喝豆浆的时间，但还是经常迟到，读小学时迟到的人很少，这很难堪，但有时感觉很好。有时，竹老师会让我站壁。
      放学之后，一般我很少直接回家，我会到同学家玩玩，赌玻璃球什么的，然后在回家的路上慢吞吞地走，往河里扔扔石子什么的。半路上有一家玻璃店，几乎每天都会几块条状的玻璃放在哪里，每次看到我都偷偷拿几块，有些是花玻璃有些是白玻璃，拿到家后就放在床底下。我妈看见了就说，拿这些玻璃回来干嘛，有什么用。她一点也不知道这些玻璃对我巨大的吸引力，一直到有一天我也觉得这些玻璃一点用都没有，而且我想拿的话根本不用偷偷，本来就是扔掉的。
      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我妈告诉我我爸煤气中毒了，她把我叫到我爸床前，我爸躺着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样子。他问我是不是去上学时开了煤气。我说没有。他说，你不要害怕，不会打你，究竟是不是你开的煤气。我说没有。我真的不记得开过煤气，如果真的开过，我现在也忘了，我当时的想法是他们为什么不怀疑哥哥。他现在在上初中，在另外一个村子里，每天他都比我起得早。我爸说，嗯我知道了，以后煤气灶的开关不能乱开。我说，知道。
      我确实从来没乱动过煤气灶，我妈说弄得不好它会爆炸。鸡养到下半年快结束时，学校老师都知道了，有一天我在大便，还没便完，我们体育老师张老师也进来了，褪下裤子坐在我旁边，我很紧张。他问我我家是不是养鸡了，养了多少只鸡。我一一回答他。我一直等到他先起身离开，我不能想象在一个老师面前擦屁股。第二年夏天，有一次我爹卖鸡回来在村口的机耕路上捡到一件衬衣，里面有二千多块钱。他急忙往村里赶，但是后面一辆拖拉机赶了上来拦住他问他要回衬衣，他只好很不情愿地还给人家，认为可能会感谢他一两百元，谁知拖拉机手拿回钱点了点就扬长而去了，搞得我爸挺郁闷，回家讲给我和我哥听。我说，如果没还他，这么多钱，我们都可以不用养鸡了。我哥很不屑地嗤了一声。我爸说，这么点钱顶什么用。
      过了一段时间，接连下了很多天暴雨，我爸说，这天这么回事这天这么回事。已经几十年没有发生水灾了，谁也没有想到村后的江堤会垮。我们听到轰的一声，有人在叫发大水了发大水了。我和我哥爬到平台上看，可以看到远处的水很高，飞快地铺过来。我爸和我妈在鸡屋里拼命抓鸡塞到鸡笼里，抓到几只算几只，塞满了，我爸挑到平台上放下，我在平台上守着，我哥在往平台搬被子席子火炉什么的。水很快冲进屋里，我爸说大概有一百多只鸡被冲走了。上游冲下什么都有，草蓬，树，猪，爬在屋顶上的女人，更多的浑浊的水和水里乱七八糟浮着的东西。天空还在下雨，鸡和我们躲在油毛毡下，淋湿的鸡很难看。我妈在做榨面。我爸点起了蜡烛，边上的人家也都是这样，大家隔着水在说话。这时我们听到不像人声的尖叫，我爸我哥和我跑到平台边上看，原来村里的傻子长生，在水里挣扎着冲远了。

2006.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