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天气不错，坐在院子角落里背着阳光（就是所谓的负暄？）看书册，这是冬天很喜欢的事情之一，趣味跟搓麻将差不多，我爷爷叫我出去走走，虽然那一会儿刚好不那么愿意，但还是去了，每年，我跟他有不成文的规矩，两个人在天气好的某一天，去村子四围走走，由他介绍这一年发生的变化，确实，这么几年来啊，每年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多么多多么多的房子和马路啊，这一年居然还多了高架桥，我觉得简直匪夷所思，呵呵，反正，眼睛看不见田畈，看不远了，都是房子房子，都四四方方地盖一个屋顶，一个新鲜的样子都没有，这一次，我们先往东走，他跟我讲起八十年代时有个老师给他们讲计算机，那老师说，要跟你们这些大老粗水平参差不齐的人讲清楚计算机，真的太难为他了，他就简单告诉告诉，计算机的基本原理就是把乘法变成加法。

这句话，应该是爷爷二十多年前的这堂课印象最深刻的一句吧。他提起这个是因为，从家里开始我就在回一条短信，李建宏问我三十晚上搓不搓麻将，我说好，我要把这条短信转发给马力，但我用的是同事淘汰给我的手机，触摸屏的，系统设计得超傻，我被气得不行，触摸笔又掉了，只好从地上捡了根竹签代笔，终于忙完后我就愤愤地跟爷爷说，设计这手机系统的人太傻了，虽然是搞这个专业的，我不懂这个专业，但这个人绝对是这个专业里的傻逼。

当然了，我没用傻逼这个词，爷爷就说起了他的计算机课，我就乘便跟他说了些二进制啊1啊0啊的事儿，也不知他听没听明白，我猜他完全明白，我看见我小学同学的家已经变成一个幼儿园了，底下是汽车维修站什么的，汽车不会爆炸把小朋友炸上天吧。我们拐了个弯往北而去，这次我觉得应该给爷爷一些新的反面信息，所以当我们再次议论起毛泽东、邓小平改革开放、美国什么的时候，我不像以前那样等他说了再呛着他说或者听他说，这回我要当主角，我就说了好多党啊国啊世界啊的废话，这时我们走到一座公路桥上，我猜这座桥是通往浦口的，以前有一座水泥桥，发大水时冲垮了，有人搭竹桥收过路费，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我问爷爷这叫什么桥，他说了我也没记住，他说我们往回走吧，这我没想到，才没走几步啊。

我继续发、对爷爷而言可能不堪入耳的言论，爷爷掏出一张纸，印的是心经，他说这经写得好极了，如果全按照经上来做，那么万事都不用做了，它说的色就是万物……我就打断他说不是这样的，佛教其实很积极的，于是我举了例子，可惜说不好，我说不好啊实在说不好，各种话语纷至沓来我根本说不及说不清，要么词不达意要么言过其实，而且方言也是障碍，我发现爷爷努力听着，他要听清我说什么，他的内心怀着根本的焦虑和目的，就是要说服我不要反社会反时势。但是我又发现他的意见和我屡屡契合的地方，他只是担忧我混得不好，没钱，要做人下人。

但怎么能说服他让他不担忧呢，让他明白这某种程度上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是“对”的，长远来看世俗的成功也不会太远（这话好像矛盾），我一直没有停息这样的信心，但也许他觉得我花的时间太多了年纪也够大了。我们穿过一个搬迁的新村，他说这个村的村民赚翻了，造了这么好的房子还余下很多钱，我就又不服，说拆迁的种种不对，我发现他知道是不对的，但是时势啊时势。

我们又回到佛上，说释迦牟尼是人啊，不是神，佛就是觉悟者啊，庙里的菩萨啥的就是木头啊水泥啊，就是给大众开的方便法门啊，爷爷说，其实戏里都说的清清楚楚了，济公和尚的戏里说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给你们看戏的人说的明明白白了，这些佛经只要是心里明白了，是不需要念的，经是什么？就是经验，就是佛做人的经验，写下来告诉你们，不过他们听不懂的，你看那些念佛的老太婆，就是那么在念念的，不知道意思的——我插话说也不知道字怎么写——不知道的，揭谛波罗念成“脚底菠萝”，你说这经念了有什么用场，就是这么念念……

这时我们穿过一条马路，爷爷说，不过话要说回来，如果这是让老太婆赚点念经钱，十块五块的，也是很应该，还有老太婆，年纪大的人坐在家里一个人冷清，大家聚在一起念念经，也算是一项很好的活动……（我深表赞同）……我是不相信的，不过大家都在这么弄，也不要去当刺头跳出来去反对它，有句话说的好，就是叫入乡随俗啊……

是。

恰好，我们经过一座庵堂，我停下看看，爷爷带头往里走，我说庵堂可以往里走吗，里面是尼姑吧。爷爷说现在里面是和尚，我觉得稍微有点好笑，他就开始介绍这庵堂几十年里毁了又造的经过，大殿里正跪着五个和尚念经，门口贴着一块搞笑的宗教局的警告，最右边的那个小和尚念得不认真，不断回头看我们，我们就站在门口，殿堂屋顶下好大一个金碧辉煌的菩萨，佛祖说不可不要塑像啊，退出来，庙门口竖着捐赀的善男信女的名碑，再往了前去，爷爷讲了个《秦安斩父》的绍兴莲花落，像看过的那些元曲本子一样，夸张曲折，充满了奇遇和巧合。他是为的说明，什么时代当官就是占便宜。他是要劝我别反官，其实他自己就反官。

我们走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车很稀少，路边的长溜空地上有人种了菜，工厂的污油直接排在路面上，蒸汽管被开地的锄头敲得凹进凸出，爷爷在讲村干部的亲戚承建了村里好大一个建筑，结果这房子楼板开坼了，有人去告这房子偷工减料，就停在那里了。我远远看去，黄砖搭起的好高大一个空架子，爷爷已经想往家走了，我问他累不累，继续拖着他走了村前那段马路，他告诉我附近三个村子合并了，他去开会，会场好大一个场子，很排场，我说为什么要合并村子，为了机构精简吗？爷爷说，说是这么说，不精简的，反倒越来越多，最实际一个麻烦是，你写信不写原来的村名，信都收不到。我说这些事听起来离我好遥远啊。他说是的，他回村里前，年轻时在外面听村里事一点感觉都没有。在他再次提议下，我们家走了，我记得几年前，我们西走到县城“护城河”下，河边长满了茫茫的芦苇，小时候很想割一根下来做芦笛，南走到半山腰新造的庙里，庙祝看到他去很客气地起身打招呼，现在他能走的路差不多是几年前的五分之一，脸也瘦得只有原来的二分之一，只有思路还是清晰的，口齿还是清晰的，他认定的还是认定的，但他不可能说服我，只能白白地担忧下去，我更不可能说服他，只能靠事实胜于雄辩，比如我赚了好多钱，这才足够让长辈安心，即使那么明白的长辈。20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