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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教室角落里有几个瘪瘪的皮球,有一次做馍糍,我像个白痴一样去看看皮球在不在,在学校前面的烂泥地里挖好大一个灶膛,灶膛陷进地里,坐在那里烧镬窠,头比地还低,踩着挖的烂泥步阶下去,一户人家一户人家柴担来,一户人家一户人家蒸,蒸笼两头开口,直儱侗的,上小下大,厨头师傅望着蒸笼,一般春茂,大家叫他春猫猫,看热气,摸摸蒸笼,看火头,尝尝蒸米,好了就叫人端到教室里去,蒸笼两边凸出两块把手,用蒸笼布垫着抱着就端去了,歪头避开热烘烘的蒸气,教室里装了一台机器,就装在讲台那儿,蒸好的米倒在斗里,马达开着,哒哒哒声音很响,像开拖拉机,过一会儿机器口那块吐出一条长长的馍糍,四四方方的,粘糊糊的,像大便,有个人,一般春猫猫弟弟老四头,一手戴着橡胶手套,一手拿薄刀,把机器吐出来的馍糍条拨拨正,看看差不多,一刀斩落去,馍糍砍成一段一段,主家人家早就在屁股后面站好了,把斩好的馍糍一个个递过去,最后一个穿着袜子站在簟上,把馍糍一条条排好,过会儿给馍糍翻个面,粘在簟上啧啧响,有的馍糍还粘了篾丝,这户人家的吐完,下一家接着上,老四头喊声谁谁家好了噢,下户人家,剩下的馍糍屁股短短的斩几段,大家分着吃,刚出来的馍糍又热又软,捏扁扁的,裹上塘,到镬窠里去煨,煨得焦焦的,小心烫,拍掉灰,里面糖全烊了,一口咬下去,小心糖水漏出来烫嘴巴,我爹年轻时跟着生苗机器厂机谷,我爷爷在舟山厂里上班,我娘娘跟着他,窝里我爹当家,在全花机,有人送了刚做好的馍糍,那时没东西吃,一口咬下来,馍糍粘得很,把他的一颗下排门牙粘了下来,当时也不去管它,现在两边两颗牙齿往空出来的位子靠过来,慢慢看不出少了颗牙,像一条牙缝,很宽,这个故事我爹很喜欢讲,我听他讲过上百遍,说完他会咧开嘴巴,让你们看他那条牙缝,被烟酒茶染得黑黑的,还有一个故事讲善强,生产队年底聚餐,小达癞子和他同桌,善强小弟弟也叫小达,是个聋子,小达癞子和小达聋子不是一个人,小达癞子家在我娘舅家西边,中间隔着何庆老大的房子,何庆老大是他娘二婚生下的儿子,按理应该叫老小,但大家都叫他老大,有一晚在墙弄里我妈带着我去娘舅家玩,遇到何庆老大,我就喊何庆老大,他很生气说,何庆老大何庆老大,下次再喊打死。我很吃惊,别人喊他他也没生气啊,我妈吓死,等何庆走远跟我说,下次别喊了,真的会打的,别人说说打,他真的会打。快要吃饭了,菜都上齐了,好多大菜,一年到头吃不到几次的菜,刚刚要动筷,善强打了个喷嚏,鼻头水馋唾水,喷了一桌子,小达癞子又想吃,又觉得脏,哭了,我爹说这个故事高兴得不行,笑得流口水,一边吸溜一边抹下巴,我舅姆烧镬窠时会叫我去煨,还煨番薯,番薯藤好给猪吃,芋艿秆也好给猪吃,切一段段的煮煮给猪吃,芋艿秆煮过的气味很难闻,芋艿汤我很喜欢吃,芋艿切片,粉粉的,芋艿汤熯出来,汤黏黏的,有点像鼻头水,不过很好吃,平时也没什么菜好吃,一碗霉干菜熯来熯落,还有一碗酱,天打不动的两碗菜,我说没菜过,我妈说你没菜过,我们吃吃菜多杀。我妈我娘娘喜欢吃熯番薯,我不喜欢吃,有点带红的才吃点,甜,我舅姆经常给我吃的,带我去后园扽甘蔗吃,后园就在学校后面后塘头墈边,他们还种西瓜,平时买了地瓜、橘子也给我留着吃,有一天和陆伟在操场玩,我舅姆拎着篮子喊我过去,我说干什么。陆伟说,肯定喊你吃东西去喽。舅姆说对呀,难道喊你过来做生活啊。她给了个香瓜吃,香瓜分金瓜银瓜,还有一种癞瓜,颗子颗瘩,像癞蛤蟆一样,我妈说香瓜籽不能吃,要拉肚子,尤其当晏昼头猛日头晒过的香瓜,我舅姆说可以吃,香瓜籽甜,我妈说西瓜子不能吃落肚子里,要吐掉,吃下去肚子会长出西瓜藤,从肚脐眼钻出来,我有点奇怪,西瓜这么好吃,为什么我们家不种,(2012.3.6a)有些西瓜黄腔掉了,不好吃不甜了,地道游击队里有个叛徒叫黄强,大家讲起黄强我会想到西瓜黄腔,讲到黄腔想到黄强,有种野草叫毛菁,两片叶子合抱着包着毛,秆甜甜的好吃,说起毛菁我想起毛巾,说毛巾想起毛菁,那天后园门口堆着一个土堆,我和卫精、金刚、松其、瀚宇他们玩,轮流冲到土堆上站着,别人冲上来拉,手臂撑来撑去扯来扯去,玩得很高兴,玩着玩着瀚宇翻毛了,推金刚,金刚喊了两声没有还手,坐罪卫精,把他推到在地打了两下,卫精挺会掼跌,盘脚绕手,像蚂蝗一样挂在你身上甩也甩不开,就是太矮,瀚宇有两个亲眷家,俩兄弟,很喜欢掼跌,在学校走廊上掼跌,两个人白白胖胖的眼睛很大,后园门口堆着好多草蓬,我们钻来钻去玩,金刚就把我的大刀戳到草蓬上过,我撩都撩不着的地方,草蓬后面有一排房子,养着好几头牛,一头孝忠养着,一头吉雄养着,夏天太热了,他们会牵牛下到水坑里、渠道里、塘里伏着,牛鼻孔好大,出气好粗,吹出水花花,牛屎好大一摊,面盆那么大,牛栏后面还有排屋,空着,好像以前做过橡胶厂的仓库,橡胶厂师傅张师傅东阳人,带着老嬷儿子和和凤、小光他们住在周家台门,他儿子和二军、建峰差不多大,他发明了一个赌趵子的办法,不要再挖坑,蹲在地上弹来弹去了,几个人手里捏着,直接猜总数有多少,猜对的人赢走,赌趵子主要两种办法,一在地上挖三个洞,趵子一个洞一个洞滚过去,进一个洞小老虎,两个洞老虎,三个洞全部进去过,大老虎,你的老虎可以去吃比你小的老虎,样大的老虎,谁先撞谁赢,还有在地上划个方框,中间挖个洞,进过洞的就是老虎,吃别人趵子,把别人的趵子撞出框外也算你赢,你自己不小心把趵子弹到框外算你输,趵子的弹法很重要,你的眼法准不准的,你会不会打旋子,打退子等等,还有你用的是什么趵子,大趵子目标大,但不容易被撞出框,五心趵子可以换五颗普通玻璃趵子,三心换三颗,玉趵子不好说,分大小换多换少,但至少比五心趵子多,我哥赢了很多趵子,放在床底的粉笔盒子里,恨他的时候把他趵子拿几颗撒面前塘里,要么用榔头砸粉碎,有一次盛饭,他抢我镬戗,还骂我,我气得要死,走到三爷爷家那里又走回来,我爹和小阿阿叔在讲滩头,看出来我很气,笑嘻嘻问我怎么了。我说要把我哥杀掉,气死我了。我爹和小阿叔都笑了,小阿叔说,你怎么杀杀啦?我说用薄刀斩死。我爹说什么事情这么气?我说了之后他说会说我哥的,就会欺负弟弟。他很生气这个,他还特别讨厌别人叫外号,他的外号好像叫羊头卵筋,莫名其妙的外号,就像志堂被人叫庵堂,就因为名字里有个堂,我哥被人叫麻袋,就因为石头剪刀麻袋时,他喜欢出麻袋,我和我哥讨相骂时,我喊他麻袋,我爹听见了绝对生气,教训我,仓库旁边有埭坑,岸很高,长着长长的青草,草叶子都要垂到水面了,坑那边也是个菜园子,那天文龙、本初、孟勇、小锋、军安、我哥、海勇他们往园子里钻,到仓库后面的地方去玩,不让我们小人跟进去,小锋手上拿着门钌铞,尖头磨得尖尖的,我们等在外面玩,过了会儿听见里面喊,好像打架了,小锋和军安打,过来会儿,军安满脸是血的出来了,耳朵被门钌铞戳了一下,下嘴唇荡着,被小锋咬了一口,就皮连连着了,过了些天,嘴唇长好了,多了埭疤,嘴唇有点多出来,军安嬉皮笑脸的很喜欢讲笑话,杏真产新死掉后,村里人说村里没破脚骨了,现在沿宅人出去要受人欺负了,(2012.3.6b)


14.有一天我在路上走着,突然跑起来,一路快跑到操场,都没管哪家狗追出来咬一口,西晒日头晒着操场,我都觉得两腿挺壮的,心噔噔跳,感到很冲动,操场浇了水泥的地方,不晒谷的时候,大家聚那儿玩,拿瓦爿划线跳格子,打野战,追逃,玩鞴轮车,一块木板上装四个鞴轮,银闪闪的,二阿叔在廊前修自行车,我蹲在旁边看,他自行车倒放在地上,转车轮,钢丝闪闪闪,他把车轮卸下来,少了一只车轮的自行车轮看上去有点怪,二嬢的自行车永久牌的,永久两个字写在车档上,像自行车的形状,后边挡泥板上也写着,他把一个铁爿爿插进外胎里,把胎翻出来,拿出内胎,内胎上贴着好几块皮,已经补过好几次了,往内胎里打气,两手握着一截一截浸到面盆水里,看有没有冒水泡泡,找到破掉的地方,他拿锉刀把破洞旁边的皮锉薄,这样不是很容易破吗,剪一块旧胎皮抹胶水贴上去,像贴橡皮膏,春猫猫的弟弟老四头老五头的手像干柴一样硬邦邦的,冬天老裂,贴着橡皮膏,白白一圈,我觉得挺好看,打好气,把内胎套在钢圈上,再罩上外胎,用铁爿爿挖外胎皮翘起来嵌进去,这样不会戳破内胎吗,顺便还换了根小橡皮,给踏脚上上油,轮轴那儿掭上黄油,嵌入一颗颗弹子,贱木头嵌的也是这种弹子,用裤袋抽,啪啪啪,弹子好容易掉,鞴轮里也有弹子,好大,嵌在两个钢圈中间,咕噜噜礌礌,谜语啵啰啵啰礌礌,苍树毛盖盖,谜底眼睛,人坐在木板上面,木板前头掏了个洞,装了一个龙头,吊着根绳,由人前面牵着跑,大家轮流坐,在后面推你背也行,一会儿推得太快了,转弯太急了就翻掉了,一般没事,有时蹭掉苦皮蹭出血丝,大二叔新屋的楼梯露天,转台那儿漏了个洞,钢筋都露了出来,我跑上去没看见,一脚陷了下去,钢筋在大腿两边划出好几道血丝,痛得我呀呀叫,二娘娘听见出来搀着我,我还要把脚拔出来,真是痛死,去三娘娘家涂了点红药水算数,有时带竞男出去玩,竞男比我小两岁,大阿叔家的女儿,去田畈上,扚那种草玩,长长的青颜色,细细的,像粗粗的头发,扚三根编辫子一样编绞水鞭,呼呼甩着玩,要么一点事情没的在田畈里走来走去,二姐姐的头发很长,又黑又亮很好看,她用的梳子有好多齿,齿尖套着皮套,戳到头不痛,按按,齿肚那儿有弹性,按进去弹出来按进去弹出来,二姐姐的脚不好,得过小儿麻痹症,要用拐杖,大姨大姨夫带着她看过很多医生,冬天的时候脚上血流不过去,长特别多的冻冰,用红辣椒洗脚,二姐姐和小哥哥晚上要上夜自修,小哥哥也没做错什么,经常被大姨大姨夫打骂,陆晋也是,我不太喜欢去二姨大姨家,喜欢去我三嬢家,三嬢家旁边一个竹园,后面是人家,前边是竹园东边是菜园,她家和三姑夫的哥哥家住一起,和哥哥的老嬷经常讨相骂,哥哥家有个儿子叫东东,比我小两岁,有一天我跟他打架,他手里拿着一个刨子,装着刀片的,我挺害怕他刨子挥过来把我鼻头刨掉,我自己就挺喜欢坐在台门门口上拿空刨子刨门槛,不过他没刨我,拎着刨子哭,他妈恨恨地把他拎过去,不过有东西吃时,他妈还是会分东西给我吃,西瓜也会拿过来一块两块,他妈和他长得像极了,腮帮子鼓鼓的像鱼,嘴巴尖尖的像鸡,竹园一角是厕所和猪潭间装着沼气,屋后人家后面的人家后面也是竹园,再过去时坝,坝里拦的就是黄泽江,以前这儿时溪滩,现在围起来变成新村,三嬢囡也就是我表妹亚丹两三岁了,夜里好会哭,日里醒过来也很娇,到大村村店里去买东西,走到半路在地上滚着哭,三嬢很宠她,三嬢和我打关牌,第一盘我赢了,一分一只牌,很高兴收了钱,第二盘我输了十一张,给她一毛一,她不要把钱还给我说三嬢怎么会要你的钱,跟你玩玩呀。这样我就觉得没意思了,不想打牌了,三姑夫和三嬢斗嘴,三嬢老笑骂他宝气,又说三姑夫的弟弟老四头不争气,老给他几个哥添麻烦,一讲起他她就气得肚饱,三嬢回家帮我家种田,一边种田一边给我妈讲和嫂嫂讨相骂,我妈哎哎应着,跟别人说三嬢回来讲讲全本事,去去么又给别人欺负。二姐姐剪挂历,剪成一条条,卷起来胶水粘一起,硬结结的,像一个个小棒槌,串起来一串串的做门帘,他们本来住在学校围墙外面小学堂的教室里,后来搬到围墙里面中学堂的一间实验室里,夹在两个教室之间,东边开窗,窗外就是一个园子,食堂师傅种菜,老师们也在那里种菜,菜园东首是个厕所,小便间的墙壁被尿冲得黄黄的,还有像桥洞一样拱形的痕迹,菜园子里有青蛙,雨后积着水汪凼,我和陆晋去捉青蛙,挖烂泥玩,爬到围墙上走,围墙黄沙泥垒的,一段段,像很大的擂麻精团,喜欢吃擂麻精团,糯米做的,长卵形,油氽过,往芝麻碗里一滚,沾满芝麻,咬进去又糯又甜又油,吃多了要餍,吃氽鸡子也是,头几口很好吃,吃到第三颗也餍了,尤其舅姆做的氽鸡子,太客气,糖放太多,堆雪山似的,我爹有一次跟我们堆过雪人,还有一次夏天,全花的正苗拍照相的,挂着照相机骑过去,我爹突然把他拦下来,带着我和我哥拍了几张照片,有一张他坐在马达舆子上,我俩站在旁边,日头很好,地上的影子都照得很清爽,喝到最后碗底还有糖脚没化的,太甜了,腻,走在围墙上心惊胆战的,又怕又好玩,看看陆晋走过去了,那我也要走过去,从一人多高的围墙上跳下来,噔一下跳地上,有时冲得手掌撑地,掌根被小石子印得一个个坑,有时担心脚崴去,有时跳坑,从这边跳那边去,看看差不多,跑一段全力跳过去,刚刚勉强踏到,还滑下来,膝盖绊绊牢,爬上去,下次还要跳更宽的坑,下次还要跳更高的,实在太高不敢跳,坐下,脚先荡下去,更高的,人先蹭下去,手臂伸长挂着,再跳下去,反正一定要跳下去,大姨夫喜欢打包红心,五个人打,大姨二姨二姨夫我妈,我爹来时我爹打,大姨夫和二姨夫脾气不对路,两个人都脾气差,一个暴,一个躁,一个打得太认真一个打得太不认真,不好玩,一般都在大姨夫家打,门关起来,老师给人看见打牌不太好,电灯拉开,五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两副牌,摸牌摸半天,别人手指掭掭嘴唇皮摸牌,大姨夫家设备比较高级,放着一个塑料按钮,中间是一块浸水的海绵,专门用来蘸手指头,摸不上牌来手指蘸一蘸,村里也打红心,汉强几个姐姐喜欢打,那天叫了汉军老嬷李军来打,李军和我妈同岁,十四岁就生小孩了,生孩子的时候我妈她们掖在墙角落头听,听见李军疼得哭爹喊娘,她们就笑,李军生了两个儿子,都很能吃,放在饭淘盉里的冷饭头全部吃掉,挂得再高,凳补着摘下来,补凳还拿不到,站到桌顶高头去拿,冷饭头吃得净光,汉军舍不得了,吃吃都吃穷了,往冷饭头里掺生米,想不到连生米都吃光,两个儿子忠雷忠明长得肉实,后来又生了个女儿忠琴,大家喊她琴琴,也能吃,也壮,李军牌算不过来,不知道哪门断了,也算不出来红心在谁手里,老出错牌打错牌,被人埋怨,她也不介意,还要打,汉强他爹脚有点跷,大拇指伸不直弯成九十度,是村里的会计,还做木匠,还在家里放了只麦面机做麦面,他不喜欢家里老是打牌,老嬷小珍很胖,肚子很大奶脯很大,像长年大肚婆,做出来的麦面挂在架子上,一根根的像帘子一样,我家后面,交前家东首嘉法家做豆腐皮,豆腐皮也要挂出来晒,黄纩纩的很好看,晒得脆脆的,放到水里一煮软软的韧韧的,放榨面很好吃,再潽一个鸡子更好吃,丈母娘待女婿就放鸡子榨面给他吃,春猫猫的弟弟小猫猫做榨面,三爷爷家也做过榨面,在大队屋旁边搭了个毛竹棚,当做学校的那间屋在东首,毛竹棚在西首,棚当中央放着机器,好像要用很多水,门口掘了一口井,门口到机器那段路长年湿漉漉的,棚靠墙那儿隔了个小间放了张竹眠床,四阿叔困在那儿望机器望榨面,榨面捞起来一团团的,摊成一盘盘的放竹匾上晒,竹匾斜搁在竹杠上朝着太阳,还有人来晒笋干、番薯胖,番薯胖我喜欢吃晒干前的,番薯去皮蒸熟,捣糊,番薯糊挂在番薯版上,长方形一张张的,揭下来切成一片片的,和着石子炒,石子洗得干干净净的,都炒黑了,还是有一两颗会嵌到番薯胖里,不小心吃着牙齿要崩掉,我记得二娘娘楼窗口开出来,瓦顶上可以晒番薯版,瓦垄里长着小草,大概鸟衔来的草籽跌下来长出来的,还用破面盆种着葱,大阿叔家新屋对面新造的平台上也可以晒番薯胖,吃饭时咬到碎石子,好难受,饭盛来先拨拨看看,夹菜不能拨来拨去,不礼貌,我爹吃饭一定要打散,你整团地盛来他觉得不好吃,我娘娘我妈我小嬢经常坐在灶间笥米,米笥格子细细的,米掉下去,石子掉不下去,米匾上把米摊摊开,把石子、沙泥、谷壳捡掉,谷壳在机器厂里机好就是糠,好给猪吃,我也捡,大人说小人眼睛亮,太婆小太婆穿针线,找不着针屁股在哪儿,朝着亮,闭着嘴唇使劲抿线,线头蘸湿了,抿得紧紧的,还是穿不过去,就把小人叫过去穿,小心被穿分叉了,一股线过去,还有股线缩在屁股后面,那就穿坏了,从针线笸箩里找东西玩,顶针套手指上当戒指,线团拖出来玩,扯着线头跑,线团在笸箩打滚,这就要被骂讨债鬼斩头猢狲,我妈还坐在廊前给我篦虱子,篦子很紧扯得头发有点疼,篦下来的虱子给我看看,说这么大一颗,虱子看上去像米牛,比米牛小,还有米虫,白白的,像料缸虫一样,也比料缸虫小很多,料缸虫可以治痨病,料缸里捞出来,屙水沥沥干,放到太阳下晒,晒死,洗干净炒炒吃,好像巍癞子吃过,他又矮又小又黄,僵绿豆般细,她给我掏耳朵也是,掏出来给你看说这么大一颗,陆晋不喜欢掏耳朵,也要给二姨骂,她把虱子放在指甲盖上,用另一个指甲盖一挤,嗒一声,虱子挤爆出一小滩血,指甲染红一块,于前掉到料缸里过,他弟弟小前跟着,腰边夹着一个畚斗,问人家讨米,本高本德两兄弟跟着,捏着一百根稻草,一户人家一户人家讨过去,讨一家扔一根稻草,讨满一百家,掉进料缸的晦气就走了,不过全村人都知道你掉进料缸里啦,前段时间在传花园地有个小人掉进料缸里淹死了,还传水渠里发现小人尸体,内脏全挖掉了,我妈说覅跟陌生人说话,要被人贩子拐去,手脚斩掉喊你讨饭去。村里来的讨饭佬大部分安徽人,又说打大水了,背着一只米袋手里拿口碗,也不说话,说话大概也听不懂,把碗抖抖,给他一酒盏米给他一镬戗饭,让他换下家,凶的讨饭佬不肯走,要多点,要了饭还要菜,娘娘就要骂,饭给你还不走,到下家去,哪有讨了饭还要讨菜,有饭吃就好杀唻。村里来马戏团,在操场表演,大人们喉咙顶红缨枪,吸口气肚皮鼓起来,用布带缠肚皮,死死地缠好几圈,抽紧了,肚皮在布带上鼓起来,枪尖顶在喉咙软塘里,两个人扎着十字马对冲,绕圈,把枪柄都顶弯了,他们的喉咙都没事,脸憋得通红,这就是气功了,头顶放四节砖头,一榔头下去,砖头全断了,头没事,头发里都是砖屑,赤膊躺钉板上,肚皮高头压着大石板,一榔头下去,石板裂开,人没事,腰板那里皮蹭破了,流血,大人表演完小人上,小人一脸苦相,脱成赤膊,双手捏着一根棍子,大人站在后面顶着他背,抓住棍子两头往后转,小人疼得呀喊一声,双臂转到后背去了,还捏着棍子,这算表演完了,给小人披上衣裳退到后面去,围着看的大人们要议论了,小人真罪过,肯定是拐拐来的,亲生小人哪舍得让他吃这个苦,小人又没本事,硬的拗拗过去,手臂都脱臼了,你看,那小人两只手荡荡咚。被人贩子拐去就要去马戏团,我们看着马戏团往黄塘桥走去,跟到五间头后面还看,有个小人长得像猪,他们一拨人人走在田塍上,我一直看着那个小人,到后来都看不清,炎庆两个女儿特别会长虱子,可能跟妈是癞头婆有关系,虱子把头皮都吃烂了,涂着蓝药水一块块的,像如来菩萨的头鼓起来一个包一个包,我就想她俩的头被虱子吃了一个坑一个坑,坑底坑沿爬满了虱子,有一次金刚带我去二楼拿番薯胖吃,镴甏里好多,抓了好多塞裤袋里,还有一袋花生,我宁可吃花生,(2012.3.6a)我妈说花生衣不能吃,吃下去要契在肚肠上,螺蛳厣也不能吃下去,肚肠契牢,还会越钻越深,契穿肚肠,炒螺蛳好吃,熯螺蛳也好吃,螺蛳买归来、摸归来,先养几日,等它吐出烂泥,老虎钳、剪刀把螺蛳屁股夹掉,放碗里,放点水,不要太多,饭镬水会进去,放点姜丝去腥,熯好拿出来撒点小葱,放点猪油、味精,很好吃,很鲜,技术好的,筷头夹着螺蛳,手指不用碰,嗦一下就把螺蛳肉嗍出来,前头好吃的肉吃掉,底下肚肠吐掉,前头肉上面盖着螺蛳厣,薄薄的硬揭揭的一片,吐掉,水平不到把的,用筅帚丝挑出来,筅帚丝脏,爷爷拗来挑牙齿缝,我也去拗,大人要话,看样百样,小人哪来的牙齿缝,新买的筅帚舍不得拗,用旧的筅帚丝七长八短乌黑的,呒竹子的清香,吾春和小光讨相骂,盘盏全捋在地上,筅帚戳小光脸,眼睛差点戳瞎脸孔戳破,好几天不好意思出门,大家话吾春实在是个野王婆、相骂精,爷爷说,红楼梦里贾母吃螺蛳用银针挑,一来干净,二来好试毒,他还说妙玉喝茶用雪水泡的,梅花叶蓓上面扫下来,用一只小钵头囥着,囥好多年,到夏天化开来泡茶给宝玉喝,这生活是讲究唻。他还说朱元璋从小是圣旨口,给地主放鸭,嘴巴馋猛,把鸭娘全吃了,到了夜里怎么办,朝天空高头一声喊,野鸭全部飞落来给他赶进鸭笼里,第二天一开鸭笼门,野鸭全部飞掉了,这就怪不得他了,鸭娘自己飞掉的,他放牛,喊小伙代一起把牛吃掉了,把牛头和牛尾巴嵌在岩石两头,对地主说牛钻到岩石缝里去了,一拉牛尾巴,岩石缝里果然传出牛叫,他还说月亮里住着吴刚,砍桂花树,他问我有没有看见桂花树,那么那些阴地方就是桂花树吧,还住着嫦娥,月亮里很凉,嫦娥一年到头抱着兔子好暖和点,猪八戒老先是天蓬元帅,调戏嫦娥给玉皇大帝打落凡间,刚刚投胎到一只猪上,就变成猪八戒唻,玉皇大帝老先也是凡人,喊董永,末了飞到天空高头变成玉皇大帝,他囡七仙女下凡洑浴,脱落来的衣裳被牛郎藏起来了,飞不到天空高头去了,只好做牛郎老嬷,做着做着王母娘娘一定要她归天宫里去,七仙女呒办法,只好归去,七仙女牛郎两个人就分开唻,一年见一埭,七月七那天,地下上面喜鹊看不见了嚯,全部飞到天空高头给牛郎织女搭桥去了,侬看银河哪,杀亮咯一埭,有没有看见,我说看见,爷爷说有没有看见河两边两颗顶亮的星,我没看见,他让我看北斗星,我也没看见,爷爷还说田螺姑娘的故事,从前有个后生一个人过日子,窝里很穷,一点东西呒,就一只大水缸,有一天他去田里做生活,捡到一颗很大的田螺,他舍不得吃,养在水缸里,过了几天,他田里返回去,发现窝里收拾得很干净,饭菜全部做好摆在桌顶高头了,还做得很好吃,他觉得奇怪,有一天假装出去做生活半路返回,看见烟从窝里烟囱冒出来,他从墙壁里一看,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坐在灶前烧饭,一会儿做好了,这姑娘跳进水缸里不见了,后生晓得怎么回事了,第二天等姑娘变出来拦住她,姑娘难为情杀,最后嫁拨他当老嬷唻,娘娘说烧镬窠时,火剪不能敲灶膛口,也不能讲杀人,一讲一答应,灶司菩萨要听见,饭镬里人头潽上来,饭镬盖都顶开来,爷爷说有个寡妇没儿子一个人过日子,有一天到后塘埠头洗东西,有支小蛇游过来,她就用面盆把它舀回来当儿子养,喂它吃东西,小蛇长得很可爱,开始小小的像曲蟮,养着养着,大大很快,没两天面盆放不下了,养到甏里,养了两天,甏里养不下了,养到缸里,再过了两天,蛇脚爪都长出来了,身上还痒,在地上蹭,当娘的心疼,替蛇儿子挠痒,发现它身上都长厣了,像鱼一样长好多鳞,刮都刮不掉,一刮都疼,后来这蛇长得像廊柱那么粗,蛇尾巴盘在房间里蛇头皮伸到堂前院子里,娘就跟儿子说,儿子啊,你长大了娘养不起了,你要到那里就去那里吧,这么一句话,蛇冲天而起,屋瓦顶都冲破了,飞到天空上面,原来是条龙啦,飞到云当中,一步三回头,舍不得把它养大的娘,娘在地上叫,它在空中叫,一叫不要紧,一叫下大雨地下打大水,娘拿起薄刀说赶紧飞上去再不飞上去斩死你,龙不听,还叫,娘就斩了一刀,把它尾巴砍下来了,龙才飞到天空高头去,每年这条断尾巴龙还归来看它娘,它归来一埭就要发一遍大水,末了它娘死了,它还要归来祭拜,被两个道士镇在塔底下,蛇头皮镇在亭山塔底下,蛇尾巴镇在平湖塔底下。我说蛇尾巴不是斩掉了吗?爷爷说,末了生出来还了。爷爷说,杭州有个读书人喊许仙,有两支蛇,一支白蛇一支青蛇,白蛇修炼了一千年,青蛇修炼了五百年,都变成蛇精了,白蛇看相许仙,变成女人家嫁拨许仙,有个和尚喊法海,他多管闲事,给许仙雄黄酒,蛇是不能碰雄黄,一碰就露出原型,白娘子不晓得一喝喝醉了,困在眠床前头变回去蛇,像簟那么粗的一条,许仙吓死唻,白娘子醒转来发现许仙死掉了,吐出炼了千年的蛇丹给许仙吃,许仙才活过来,白娘子气杀唻,法海在金山寺当和尚,白娘子就用法术还有青蛇,她俩是蛇啊,水全都听她们话,水满上去把金山寺淹掉了,法海和尚法术也很高,本事比白蛇青蛇还要高,他手里的托钵,头颈上挂的念佛珠珠,都是他的法宝,结果他用钵把青蛇白蛇全收掉了,压在雷锋塔下底。(2012.3.6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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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智正

孙智正

753篇文章 6年前更新

浙江嵊州市人,打字家,写小说、句群、字行,著有长篇《青少年》、《我们去干点什么吧》、句群辑《句群和字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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