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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妈和我一块整理行李,她把衣服和裤子一样样叠好放进箱子。我向她请教了衬衣的叠法和衬衣领子的洗法。她演示了一遍叠法,问我记住了吗?我照样演示了一遍,这实在是太简单了,我想告诉她,记政治历史比记这个难多了。她说,衬衣领子很简单,放点洗衣粉多搓搓就可以了,袖口腋下也要这么洗,其他地方不用特别搓,揉揉就可以了。我说,这不对,领子搓的话它就耷了,要用板刷刷。我把衬衣领子摊开放在左手手掌上,另一只手做出握着一只板刷来回刷的样子。我妈笑着说,板刷刷跟手搓有什么区别,手搓会耷掉,板刷刷领子很快就破了。我说,那宁可破也不让耷。她说,行,你这么懂,还问我干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记得好像哥哥说过,他读书时看见别用板刷刷,他试了一下对领子是有好处。我妈说,你们这些人是不怕,领子破了就破了,反正还可以再买一件。
我没有说话,箱子里有一只袋子,装在箱盖上,我把那封杭州大学寄来的信装在袋里,拉上拉链,去绍兴时用的那只牛仔包里有包湿纸巾,李立送我的,一直没用,现在我也放在这个袋里,这包纸巾摸上去还湿漉漉的,带点香味。我在衣服底下塞了根手腕粗的棍子,长度刚好可以放下。我妈问我,带这个棍子干吗?我说,不干嘛,挺喜欢这根棍子,带着玩。她说,打架别去打,现在外面乱得很,外面的人很凶。我说,知道,不会去打的。我可以等她走了之后再往箱子里塞这根棍子,就不用跟她解释了。我还放了盒象棋进去。
她看着锁上箱子,问,密码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她说,你试试看现在,别到了学校打不开。我说,试什么,不会的,我记住了,不会打不开。她说,你试试看,试试看又有什么关系。我看了她一眼,试了一次,打开了,我关上箱子,她说,到时别忘了。我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爸骑车把我带到客运中心,他拿着我的箱子和包,我去买票,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坐在候车厅,他问我要不要带点东西路上吃吃。我说,不需要,带着麻烦。他没说什么,拿出一根烟,他看了看周围说,看来这里不能抽烟。他用左手的食指中指拇指和右手的食指中指拇指,把烟来回倒了倒,夹到耳朵上。我们坐着没有说话,他看了看表说,还有四十多分钟,要么我去买张票,跟你一起去好了,反正我也请假了。我说,不用,杭州这么近,你放心吧。他笑道,放心,怎么会放得下心。
窗口开始检票,他拿着我的包,我拖着箱子,检票口的人不让他进,他告诉她放下东西马上就回来。她放行了。我把箱子放在车腹的行李仓里,包自己拿着上车里,他站在车外看有没有人把行李压到箱子上。车开动了,开始开得挺慢,他跟在后面走,出了出站口后,车快起来,他跑了几步,我挥了挥手说回去吧,说完后想到隔着玻璃他完全听不见,不过他看见了,停下也朝我挥了挥手。
汽车上了马路,开得很快,冲出艇湖山那个隘口后,开得更快了,难道我会看到艇湖吗?我不知道艇湖在哪里,它应该在艇湖山脚下,现在我只看到艇湖山上的艇湖塔。我从来没有在这个方向的马路上坐过车,路边只有房子,民房和厂房,没有湖,再过了一段,两边的山绿起来,经过何宁和刘英才那个镇时,我才想起,我在这条马路上坐过车,还做得挺远的,都到过鸣春艾东他们那里。车里只坐着五六个人,他们看上去好像都相互认识,放着很多蛇皮袋在过道里,我坐在最后一排,脱了鞋,包放在旁边座位上,看外面的风景,听他们聊天,我发现这帮人的嵊州话说得比我好多了,好多词语我都知道,但不会像他们用得这么自在准确直接简单。他们看上去都三十多了。
车经过到鸣春家的那座桥,不知道鸣春现在在干什么,如果我要求在这里下车突然到他家不知道会怎么样。前面几个人好像在聊他们在杭州找小姐的事还有一次打架的事,他们在说的时候,有个人回过头来看过我几眼。我兜里有六千多块钱,我有点不安。汽车开上了高速公路,经过了上虞绍兴,我才知道,原来浙江的山果然这么多,课外读物《浙江地理》上说,我省是七山二水一田。果然是啊。
车开到跟另一条高速路交叉的地方,我没看到路牌,但感觉我离家已经足够远了,那条从底下穿过去的高速公路一直往东而去,应该是东,现在有太阳,但我懒得排,我这条拐了个弯后,一直往西去,本来它是朝北的,路变高变平变干净了,画着好多箭头,一个接一个的,路中央有个隔离带,种着绿色松柏样的东西,路边有条灰色的水很浅的河,河边的植物也是灰色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枝条很细。那几个人不再怎么说话,看上去基本上都睡着了,只有司机和我醒着,在车厢后视镜里,我只能看见司机两只专注的眼镜,盯得久了这两只镜里的眼睛一横,和我对上一眼马上又转开了,不过第二次我转得更快。
现在路很直,尽头处很远,一座很大的山,我知道这条路肯定绕着山脚过去,不会撞上去,刚才经过了一座示范村,里面的房子都是别墅一幢一幢,看上去形状一模一样,外来人估计很容易迷路,我记了一下这个村的名字,叫国庆村,因为它的村名很大的写在好几幢房子的房顶。汽车开得更快了,因为它可以直冲,它一直冲进山里啦,原来是条隧道,看不到另外一个口的亮光,拱壁上亮着灯,路脚也有灯,汽车开动的声音特别响,咣啷咣啷。等冲出那个隧道,豁然开朗的一下,其实两边还是山,山上蒙着青纱帐,开始我不知道这是干嘛,山不冷,也不需要这么美化它们,披起来也麻烦,接着想明白了,这是不让石子从山上滚下来。
两边房子的造型变了,现在这些房子基本都四五层高,外墙贴橙色的瓷砖,天台上孤零零立着个小房间,房顶上立着小铁塔或者小铁锅。看上去这些房子比嵊州的要好那么一点点,我一直注意看路边的店名和广告牌,看来已经到了萧山。刚才经过了一个收费站,现在来到了第二个收费站,这个收费站前马路弯成了好几个弯,汽车跟着它转了个弯,来到收费站前交钱,我还是没看清交了多少钱。
过了收费站是一个上坡,两边的房子又破又烂,收费站口似乎有块牌子,写着欢迎你来到人间天堂,杭州。这可能是我的幻觉,但我看周围店铺的招牌,我确实来到了杭州,这我没有想到,我坐车的时间还不长,路边的房子这么破,这可能还是在郊区,车又走了五六分钟,我感到它要进车站了,果然,我看到了一座矮矮平平的房子,顶上几个字:杭州汽车东站。
确实到了。
我爸没来过杭州,到杭州确实这么近。
我下车,从行李仓里拿出箱子,这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上停着好多车,很多人朝一个出口走去,我跟着他们走,看到边上有座房子,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安全,舒适,快捷,温馨。我琢磨了这四个词的顺序,确实,安全应该写在第一个,虽然我第一感觉可能快是最重要的,舒适也是需要的,至于温馨,这个温馨两个字,也挺好的吧。出口塞满了人,有几个中年妇女手里举着塑封的照片,我经过时她们问,住旅馆吗住旅馆吗?还有个人在卖地图,我很想过去买一张,但人太多了,我停不下脚。
出口通道挺短,外面就是马路,挺亮,有几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人举着牌子:杭州电子工业学院,杭州商学院,浙江工业大学。没有杭州大学,没有浙江大学。录取需知上说,会有人在今明两天接站,我也在电视上看到过师兄师姐们帮小弟们拿行李的情景。等我出了通道一转,看见右边摆了张桌子,围了块空地,上面写着,杭州大学接站处。有两个人坐在后面,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我多看了那个女的几眼,问那个男的:是杭州大学接站处吗?他点点头说,是是,你是新生吧,在这里等,等下会有校车来接。
我挺高兴,停下箱子,把包放在箱子上,看周围的人,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就在我前面有个人坐在箱子上,看上去像新生。他也看见了我,看了我几眼后,用普通话问我,你是哪里的?我想了想说,说了你可能也不知道?他说,哪里?我说,嵊州。他愣了下,突然用方言说,侬也嵊县人。我愣了下,也用方言说,是啊是啊。我想避开这个人,但接着我们聊了起来,他嵊州一中毕业,读城规系。我说,我马寅初毕业的,现在马寅初没了,变成了二中。他点头表示听说过。他问我什么专业。我说,教育管理。他说,教育管理,干什么的?我说,不知道,被调剂过去的。他说,我也不知道我的专业干嘛的。(3.16)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了,也问了他叫什么名字,他告诉我了,三个字,当时记住了一下,但马上忘记了。接下来我们没话说,眼前人来人往的,过了会儿,一辆车身上拉着红幅的车过来了,上面写着杭大校车欢迎新生。这真是写得简明扼要啊。桌子后面的那个男的站了起来,示意我们排队上车,刚才我没有留意,现在我才注意到原来有这么多人在等这辆车,等我拿起箱子赶出去时,前面有一窝人在跟车车门小跑了,等车子停下来,我赶到了,前面排着七八个人拎着包箱子什么的,看上去像有二三十个人,我那老乡也挤在前面。这时斜刺里有个中年老人冲了下来,两手都拿着行李,挤到车门口,后面跟着一个女生,脸通红,流着汗。她在他身后无奈地说,爸,不要挤了,大家都在排队。他好像没有听见。她又重复了一遍,拉了拉他肘部的衣服。他转了转头说,人很多啊,这么一部车就这么几个座位,迟些上去就没的坐了啊。她说,大家都在排队啊。他说,我们要早点上去,小孩别这么傻。
他们说话的腔调跟我们不一样,但我完全听得懂。车门开了,他们父女俩以前三名的成绩挤上了车,有个人在车里叫,别挤别挤。等我上车的时候,有个汗流满面的家伙接过我的箱子和包放在一边,位子全坐满了,过道上也站着人,我也站着。那个老乡在叫我,叫我过去跟他挤一个座位,我说,不要紧,太挤了。他拍拍膝盖,示意我可以坐他腿上。我觉得这个建议太荒谬了,笑着摇了摇头。后面还不断有人上车,等把车塞得非常实,我几乎热晕过去时,那个替我们放箱子的人叫,满了满了等下一辆,很快的,很快,半小时一趟。
我想,不会吧,半小时一趟,学校离这里这么近吗?接着想到,可能学校发了好几趟车。车慢慢开动了,风从车窗外面进来一点点,但我觉得好凉啊,后来车越开越快,我低下头看外面的房子,确实,这时的房子比收费站那里的房子好多了,但好不到哪里去,车开过一条两边都是梧桐树的街时,我使劲想记住两边的景物,等以后再到这条街时,感觉会很好吧。
车似乎一直在往西行,只在红绿灯的地方停下来,红绿灯简直太多了,有一段路有点平缓的起伏,车子不断地缓缓地震颤一下,还经过了一座桥,不过这座桥与路齐平,桥下的河像阴沟一样流出来,水清且浅,很宽很平,在过一段路,大概开了半个小时,到点了,车停下来,我们下车,那个替我们放行李的人把行李一件件搬过来还给我们,我拿着箱子和包站在水泥地上,看见了校门,中间一块矮矮的水泥台子,上面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杭州大学,总是金光闪闪的,两边是两道自动闸门,现在大部分缩在水泥台里,只露出短短一截。
那老乡也下车了,我们又遇上了,好像我站在那里等他似的,我们相互微笑着一起走进校门,校门口两边的梧桐树下放着很多桌子,放着很多广告牌,其中一块写着:特大新闻,新闻系在此报到。果然新闻系啊。人很多,围在这些桌子前转来转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老乡不见了,我找到了教育系报到的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三四个人,有一个是女的。我问他们这里是教育系报到的地方吗。那女的说,是啊是啊,你叫什么名字。她在摊在桌子上的名册上找,找到了高兴地叫了下:噢,在这里。她把名册转给我,给了我支笔,让我签名。
我签名的时候,有个男的问我是哪里人。我说,嵊州。他说,嵊州?在哪里?我说,绍兴,就在绍兴。他说,绍兴,噢,那卫亮送你去寝室,你们是老乡,他也是绍兴的。有个个子矮矮的人从桌子后转过来,告诉我跟着他走。他一定要拖着我的箱子,这样我就只背着一个包。正对着校门口是一个小花园,我们沿着左边的水泥大道往前走,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接着问我打篮球吗?我说,打。他说,好啊,现在我们系队缺人,到时你到系队来吧,看你的身材打篮球应该不错的?我说,呵呵,我刚开始学。他一路指着边上的建筑,告诉我这个是英语系系楼,这个是心理系系楼,这个是图书馆,这个是化学楼。我说,噢噢噢。我问他寝室怎么还没到。他说,快了。
等转过一幢楼,他指了指跟前面这幢一模一样的楼说,到了。这幢楼有五层高,开着很多窗口,楼门口挤满了人,楼前的自行车棚里摆着一溜桌子,很多人挤在桌子前面。自行车棚和楼之间是一条水泥路和花坛。他让我在边上站定,去楼前的自行车棚里挤了一会儿回来,给了我一个信封,他说里面是寝室号、床号和寝室钥匙。我拆开一看,写着:10-126,和一把锡钥匙。他领着我找到了寝室,寝室里已经有人了,我找到了床号,他把我的箱子往床上一放,就告辞了,他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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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智正

孙智正

753篇文章 6年前更新

浙江嵊州市人,打字家,写小说、句群、字行,著有长篇《青少年》、《我们去干点什么吧》、句群辑《句群和字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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