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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晚报》,谢谢凉子。

1.《在路上》

每天早上,都是我的手机先醒过来,它叫醒我的耳朵,接着我的手指醒过来,我的眼睛醒过来,房间里的家具醒过来,窗外的风景醒过来,然后我跟着毫无主见地苏醒:一个新的日子又开始了。

 房东阿姨已经起来了,大声咳嗽着,在厨房里弄出一些劈哩啪啦的响动。院子里不知谁倒了一面盆水,仿佛铺了一层浅浅的池塘。自行车轮碾过去,水珠发出繁密的碎响。我闻到早晨一股清新的气味。阳光从右手照过来,筛着屋檐阴影下的灰尘。我穿过它们,穿过院子,穿过胡同两边的枯树,马路上市声鼎沸。

我看着自行车前轮一圈一圈非常有耐心地向前滚去,路两边的风景已经跟回忆一样熟悉。在日子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已经能够看见它是怎样结束的——

下班后,我穿过马路,穿过胡同两边的枯树,穿过院门,穿过屋檐下的灰尘,我听见房东阿姨在厨房里弄出的响动,她的小小的小小的外孙女独自一个人站在门口,呸呸地吐着口水,每到黄昏,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为这个干燥的城市制造一场又一场的细雨。她好奇而又警惕地看着我把车停在院子里,目送我走进房间。夜色很快就降临了,灯醒过来,窗外的风景进入迷蒙的梦乡,手机因为有早起的任务,也抢先睡着了,然后是眼睛,然后是身体,然后是心灵慢慢地睡着了,半夜偶尔醒过来,看见家具们若有所语地围侍着—— 

 我向左望了望,我向右望了望,我突然很好奇路有没有第三条边。自行车轮颠簸着,路边一个蒸笼揭开了,热气腾腾,人们围在它的旁边,有个洗头店哗啦一下拉开门,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哗地一下把一大盆水泼在路中央,两边的树安安静静地站着,什么地方传来煎鸡蛋的焦香,这是跟故乡相联系的味道。远处的十字路口遥遥在望,我的心里又涌起了一个问题,我想知道十字路口有没有第五条路。

在这个疑问的驱使下,我匆匆赶到它的面前。十字路口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神情严肃地站在路中央,一切井然有序安之如素。我停下了仔细地点了点,十字路口真的只有四条路,没有第五条路,也没有变成三条路。

 我的心里发生了一场交通事故。

2.《四女侍》
四女侍就是4个女服务员,这个名词文雅了点,令人想起歌伎。我经常穿过一条街去吃东西,或者下班后,天正在慢慢黑透时,沿着一条笔直的街,从北往南走,走到这个店。她们刚开始时穿黑色的裤子和厚厚的红色上衣,那是冬天;现在她们穿牛仔裤和白色的印着朵朵小花的短袖。

  她们其中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紫红脸盘。这个女孩经常翻白眼和诅咒。有一次是因为有两个人进门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菜单就走掉了,她就翻白眼,白得没有一点黑;嘴唇翕动着,没有一点声音地咒骂着。这是那种心眼特别小的女孩吧,有一天会拿针扎熟睡的同伴。

  有一个长得干净一点,白一点。有一天我看见她和前面那个女孩吵架。两个都是这样,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面朝着碗筷骂,声音的大小刚好可以让对方听见。只要有个人一转身,眼睛看对方,她们就会歇斯底里地骂起来吧。但在这个紧要关头,她们被劝开了。

  另一个长得很胖,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我很难估计她的年龄。这个女的看上去很开朗的样子,其实从没见过她放声大笑,或者很大声地笑容满面地和人说话,但就是给人这种感觉,是因为胖的缘故吗?

  另外一个是站在柜台后面收账的,我怀疑是老板的妹妹或者老婆,这个女人的头发拉得很直,有时也会端菜盘出来。她的身体很薄,胯骨特别宽。有一天她穿着皮裤,胯骨特别特别宽,我想起初中班长,也穿过一条皮裤子。在一个非常冷的冬天,走起路来吱噶吱噶响。

  她们这四个人,没事时就聚在柜台窃窃私语,经常偷笑,捂着嘴,把脸憋红。她们可能在议论大堂里的某位顾客,或者一件你永远也想不到的事。管理她们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子,这个人老是目光警惕地看着大堂,喜欢少给送菜来的商贩几毛钱的零头。

  最近,除她们4个之外,又新来一个服务员,长得高高的,看上去不笨。但是有一天,她当着所有顾客的面,用手扒拉摆在门口菜盘招徕生意的煮花生,被长得胖胖的那个服务员喝止。

  除了这么几个人之外,厨房里应该还有好几个穿着白大褂,前襟下摆黑乎乎的小伙子,天天拿刀,脾气却不暴戾,最多有时和姑娘们推搡几下,捏疼她们的手腕,胆大的飞快地摸下她们的脸就到头了。有时我看见他们和她们柜台后面调笑,都笑得很开心。

  这是他们的青春。

3.《我爱上班》
如果不去上班,我一天面对3个难题:1.早饭去哪里吃;2.中饭去哪里吃;3.晚饭去哪里吃。如果去上班,我一天面对两个难题:1.早饭去哪里吃;2.晚饭去哪里吃。所以,我爱上班。

  如果呆在家里,我会上网、看电视、看小说,我会觉得我的头很累,我想睡觉。大白天睡觉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但是醒过来后就很痛苦。你的头很疼,嘴巴很苦,身体很酸,心里空荡荡的。你会想起所有你抛弃的人和抛弃你的人;有时你会有放声大笑和缩在床角啜泣的冲动;还有你想下楼去,待在小区广场上看老头老太太们舞剑,觉得他们生活得很热闹:你知道,嘴巴发苦是一种非常难受的滋味。

  如果在单位里,有事没事接个电话,去接杯开水,上个厕所什么的;走过那悠长悠长的走廊,听见有人在打乒乓球,听见有人在说话,看见穿短裙的姑娘过来,看见主编在小便槽前颤抖;看见人们在站牌下等车,站牌上面是一株梧桐树茂盛的枝叶,街上的车在开来开去;你看见有个同事在人行道上走过去,穿着你没有看见过的衣服,身边是一个你没有看见过的人。

  就像逃课逃得太久了,就想去教室里看看,看看有的女同学变瘦了变胖了变骚了变乖了,看见那个男同学不再坐到那个女同学的边上去了,看见那个女同学换了水杯了,从窗口望出去,水泥大道上还是人来人往,桌面上的字越来越多,有作弊的,有写诗的,有骂娘的,有抒情的,有感人的,有搞笑的:恩,我生活在这个人群里,这个人群里的每个人都认识我,我也认识每一个人。这蛮好的,所以我爱上班。

  我去上班,我穿起了长衣长裤,和皮鞋。我还和人说话,我还梳头发,我不知道上班的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我的脸会有表情,我不会去想很多事情,我们呆在这个房间里,虽然没有舞剑,也是蛮热闹的。

  这就很好了,这就使我知道原来我如此讨厌上班,所以我爱上班。

4.《美女》
有两个美女工作在对门。对门是另外一个部门。这两个美女有个共同的特点:长得不美,但,看上去很美。有一个美女年龄大些,二十八九岁,另外一个年龄小些,二十四五岁。

  大美女散发着女人的风情,盖过了小美女,后来大美女走了,只剩下小美女。人们吃惊地发现,其实小美女更美,不仅散发女人的风情,还有少女的娇媚。

  小美女出现在走廊的时候,整条走廊都亮了,到处闪烁着男人发亮的眼睛。

  小美女不负众望,常常出来洗个手啊、打个饭啊、串个门啊什么的,于是如同电压不稳,走廊里忽明忽暗。

  有一天,到目前为止唯一一次,小美女走进我们办公室。她说,哎呀,我的电脑坏了,你们谁能帮我看一下呀。

  大家愣了好一会儿,叫起来:张力张力。于是张力跟着她轻轻摆动的臀部去了。

  大家目送张力而去的心情是很复杂的。简单点说是三句话:张力只有一个,同时,她只需要一个张力。

  我们平时谁也没有提起过她。有一次,出去喝酒,有个心浅的同事神秘地说道:哎,你们知道吗,我们单位有个美女……于是大家嘿嘿地笑起来。

  还有就是今天下午,小美女从走廊走过,我在她后面大约相距二十米。我看着她走路的样子,看着她推门进去,这个时候我刚好经过一个部门的门口,门口站着两个男的也在目送,其中一个感叹道:啊,我终于知道她在哪个门了。有些女人必然会被所有男人看见。所有男人必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她做我女朋友,我配不配。

  这两天天凉了,小美女穿着短短的皮裙。在盥洗台,我听到一个中年妇女在问她:呦,你这样不冷啊……(这样的问题听上去真冷啊)

  还有一次是我听到小美女在问一个中年妇女:××地区做下来了吗。中年妇女说,没有啊。小美女说:啊,帮我把单子接下来吧,公关我去做。这样知道自己有魅力而且肯去发挥的女人多好啊。

  有一天,我和小美女在走廊上交叉而过。她朝我招手道:嗨。看来跟美女对门总算有好处,已经混个脸熟了。但是我比较木讷又没有风度,一般不和不同部门的人打招呼。小美女的礼貌令我紧张和尴尬。

  傍晚!今天傍晚!我又和小美女在走廊相遇,小美女由一蹦一跳改为慢走,优雅地抬起右手,说:嗨。这次我有准备,我说:嗨。

  但是我以后该如何去面对这可能的每天一嗨或几嗨呢。我低着头愁苦地走进办公室,掩上门,犹如困兽一样走了几步,最终不禁恼羞成怒:嗨什么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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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智正

孙智正

753篇文章 6年前更新

浙江嵊州市人,打字家,写小说、句群、字行,著有长篇《青少年》、《我们去干点什么吧》、句群辑《句群和字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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