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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赵非一拐进楼道,我就不喜欢这幢楼,阴暗、破旧,散发着老年人的气息。
门一开,屋里也一样,一个很小的朝北房间,开口要1150,其他的比它大比它新比它亮的只要1000的都有。我和赵非出于礼貌,例行公事般地问着问题。女主人三十来岁,画着很重的眼圈,回答我们的问题,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跟着她,男主人也三十来岁,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满脸笑容地看了我们一眼就消失了,过了会儿回来,手里捧着两杯热气腾腾橙汁给我们,叫我们坐会儿喝口水。我们有点吃惊,他不至于给每个看房的房客都泡东西喝吧。
我接了过来,给赵非一杯。我们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过来,下车又找了半小时,脸冻得像僵尸。女主人被女孩拉走了,在另外一个大房间看电视。男主人陪着我们聊,他的普通话很不标准,话很啰嗦又不太得体,一直笑着很客气很热情,我们不好意思打断他说不租了,橙汁还没喝好。他说他叫陈真,他妻子叫顾青,他女儿他们叫她叶子,我们也可以叫她叶子,他们也是刚租下这房子,想转租出去一个房间,他刚从江西过来,本来在乡镇做公务员,现在请了长假到顾青公司试着上班看看等等等等。他说这个小房间就是1100,大房间1500,总共2600。我想不会吧,他没听到刚才他妻子说1150一月吧。他又说,以后你们住进来了,我们就是很亲近的人了,以后你们做了好菜我要过来吃的啊等等。赵非说一定一定的。我想这个陈真不是个超级好人就是个超级骗子。
他说,你们何不到大房间看看。我说,方便吗?他说,方便,怎么不方便。我想,他妻子和女儿不是刚回到大房间看电视吗,我们为什么要去看大房间。我们走到门口,看到大房间好大啊,还铺着地毯,还有一个大阳台,我立刻喜欢上了,想能租这个房间该多好啊。顾青坐在床上给叶子剥什么东西吃,她说,你们要租大房间啊,也可以啊。
我心想不会吧,我正想租哎。我说那孩子怎么办,你们三个人住小房间。顾青说,你们不用担心的,小孩子放假暂时住在这里,下礼拜就送到我弟弟那里去了。陈真说,没关系,我们白天就在上班,晚上就当旅馆回来睡睡。顾青看了他一眼说,那人家也是这样的喽。我就要租下这个房间,顾青说这房间1550,我说抹掉50我就租。她说你这么干脆我就不多说,那就1500。
赵非很着急,她觉得这个房间太贵了,我不会赚钱花钱倒挺厉害的。她很想阻止我又迁就了我。我就交了押金,要顾青的身份证看。顾青说,好的好的,还是要小心点啊,陈真你看,我们当时都没要房东身份证看。我们抄下了她的身份证号,陈真一阵好找,终于也找到了交给我们,他说前天出火车站时用过刚才一下想不起来放哪里了。我们不好意思地说,有一张就够了就够了。陈真说,还是小心点好,你看看我的都很旧了。他还是把身份证递了过来。我们看了看,从身份证上看,他们俩比我们大了五六岁。我们就叫他们陈哥和顾姐。
在回去的车上,赵非还在肉痛和担心,怎么办啊,一个月这么多房租。我不断地解释和安慰,一边想,我这个人确实不会省钱啊,只要兜里的钱够。回到家里,我们查了查他们的身份证,都是真的,看来他们真是好人啊。我真高兴,我们也是好人哎。

过了三天搬过去,天气好冷,赵非给顾青电话约好了时间,我们提前到了半个小时,赵非躲在搬家公司的车里,我下来在寒冷的小区里透气,给顾青打电话,她说他们在小区外面,马上回来。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催他们,也挺不好意思的,让搬家公司等。但搬家公司的工头好意思问我白要那个显示器,我不好意思拒绝。
我打第二个电话的时候,看见顾青陈真拎着好多鼓胀的超市塑料袋,中间夹着个叶子,快步走过来,我赶紧想摁掉电话,顾青已经接起来了,到楼已经这么近了啊,还接啊,人真好。
陈真说,来了啊,很冷吧,辛苦了啊,我把东西拿上去下来给你们搬。我们连忙说不用不用,有搬家公司。过了会儿他还是下来了,帮我们盯着。

我们收拾好东西,才发现床上少一张席梦思,床板离地很近,坐下去简直膝盖骨都要挤出来了。我们垫了两床垫子铺上床单,想躺下来休息一下,床板冷冰冰硬邦邦地透上来,好冷啊,好凄凉啊,又发现原来房间和阳台之间没装门,冷气从窗外直透进来。但他们本来就是住在这个房间的啊,这么冷,怎么住的啊。
我们从床上爬起来找他们说,怎么没有床垫啊。顾青和陈真说我看看你们的床,进来一看说,啊,你们铺这么薄啊,那不行的,我们把床垫给你们。我和赵非就不好意思了,那你们呢。陈真说,没事的,来,来搬过去。顾青补充说,我们自己再去买一个。我跟陈真去他们的小房间搬床垫,听见赵非在问陈真,阳台怎么没有门啊。顾青说,我打电话给房东说说看,他是不肯装的。我看见他们的床铺了好多褥子,高高鼓起来好厚实啊,被子红彤彤的,看上去好暖和,很像个家的样子。
垫上床垫,果然不那么冷了。第二天回家,我发现房间和阳台之间挂起来床单。赵非说,房东不答应装门,陈哥好像特别不好意思,没有满足我们的要求,特别热情地把床单挂起来,我说等你回来再说,他一定要一个人挂起来。房间里还是冷,我就想,窗台上也挂起来吧。第二天,我去买了新的挂钩,找出四床旧毯子和床单,我大学的床单居然也一直都在箱子里。赵非回来看到了比较高兴,说这样不怎么冷了。可能还是有点冷吧,还是有好多地方不满意,但是她慢慢承受了。

接下来,我们五个人就生活在一起了。白天,他们去上班,我和叶子留在家里,我在上网,她在看电视。中午,陈哥和顾姐回来做中饭吃,我都紧闭房门不出,他们以为我没在家吧,晚上我去买菜或者接赵非回来,他们也已经做好饭在客厅里吃了,客厅其实只能放下一张桌子和一个冰箱,还有一个玻璃柜,上面放着顾姐的化妆品和叶子的小玩具,柜子还可以做他们的镜子。他们看到我们回来了,就会邀请我们一起就餐。我们当然说“啊不了,做了好吃的啊,闻着真香啊”这样的客套话。我看到他们经常拿煲煮腊肉白菜啊什么的吃,厨房里就挂着好几块腊肉。他们俩好像很少说话,说话也很轻,顾姐和叶子玩得多,有时好像要抱怨一两句陈哥不太适应北京的生活。比如,他说的普通话乡音重,比如,他不太能跟同事融合在一起,比如,有一次陈哥说,怎么卫生间的水还是冷的啊。顾姐有些不耐烦地说,要等厨房的热水过来啊,用了这么多天了还不知道。
叶子真的就跟他们住了一个礼拜就不见了,有一天她过来敲门说叔叔你有钥匙吗,你能帮我开一下防盗门吗?我说怎么了。她说妈妈太忙回不来了,我去找她吃中饭。她举着一个手机说,妈妈给我打电话呢。我在电话里跟顾姐确认了一下就开了门,看着她活蹦乱跳地跑下去说谢谢叔叔。我想,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老成啊。然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大概就是去顾姐的弟弟家,然后回老家了。

顾姐的弟弟过了年后我才见到,看上去也很实在的样子。一进门就先自我介绍谁谁谁,要参加研究生复习在这里住几天,神情很局促。这时,陈哥已经回广西老家去上班了,顾姐正在外地常年出差,她一年大概可以在家里呆一两个月,有一天她回来了,她弟弟也在,我想他们俩怎么休息呢,房间这么小,原来弟弟打了地铺,这么冷,其实睡一张床也没什么关系吧。赵非问顾姐,陈哥怎么回去呢,他不回来了吗?顾姐说,我也不知道啊,他不习惯北京的生活吧,刚好我又出差,他来我出差的地方看过我的。
过年回家之前,我去小区对面的售票点排队买火车票,好冷的风,要把我冻死了,我只带着五六百块钱,这是当时我们全部的钱,我怕不够,赵非来看我的时候跟她说好,如果真的不够,就从陈哥他们那里先借一点,虽然认识都没几天很不好意思,赵非就先回家了,我排队排得腿越来越冷还有鼻子尖,我想起以前总是托人买的票,轮到我,只有卧铺票了,钱真的不够,我就打电话让赵非借钱过来。我们回去的时候,陈哥和顾姐还在吃饭,他们说,买到票了吗?我们感谢地说,买到了买到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他们过年没有回家,大概因为叶子来过北京也见着了。我回了老家后,和赵非闹了很大的别扭,后来好了,她说,有一天她跟陈哥聊了很多,他好像心里比较苦,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我想是啊,孩子都这么大了,让他重新在一个城市生活起来,是很困难吧,心里也会很孤独。但是他们以前怎么会这样两地分居的呢,现在聚在一起多么好啊,不过顾姐一出差,又跟以前分居没多大区别了,顾姐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工作呢,她的生活也很苦的吧,心里很孤独,一个人出差在陌生的地方,她晚上和双休日怎么过呢,环境不熟悉,住的也是工作房吧,又没有朋友,一个女人家。
陈哥走的时候我在,我看见他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收拾着行李,我以为他也要出差就这么问他了,他说是啊,就没话了。他把冰箱里的菜都装在几个大塑料袋里,系紧了袋口,他们在冰箱里存了很多食物啊。他走的时候,也没和我招呼一声,原来不是出差是回老家了啊。

顾姐那次回来在家只住了一晚就又出差去了,只住一晚的话,跟弟弟睡一张床更没关系吧,这样不是也可以暖和些吗。凌晨两点我去上卫生间,她在里面说,我在里面呢。过了会儿我再去,发现她吸了两个烟头在里面,烟也还没散尽,以前我也在卫生间看到过烟头,一直以为是陈哥抽的。她走了之后,她弟弟住了几天,也走了,房间里放着他的自行车。他们的房间是锁不上的,没装锁,另外有线和网线就这么挂着,门也撞不上,我走进去看过两三次,每次进门前先敲敲门,生怕里面还有人似的,一进去就赶紧退出来,怕对面楼里的人看到,甚至怕房间里装着针孔摄像,像我这样的人做不了小偷啊。
赵非在QQ上问顾姐什么时候回来啊。她说还在出差啊。赵非去她的QQ空间看过,说顾姐最近贴了好些博文,心情很不好,像个失恋的小女孩一样,很可爱。再问冰箱里的菜怎么办。她说让她朋友来拿走。过了几天,果然来了一个咋咋呼呼的胖女人,替顾姐收拾了些换季的衣服,说要寄过去,我说冰箱里还有菜呢,她说她懒得拎,叫我该吃的吃该扔的扔。这些菜还在冰箱里保留了几个月,这时,顾姐已经把房间转租给同事了,我才下定决心把它们扔掉,好几大袋,冻得沉甸甸硬邦邦,好像碎尸似的扔到楼下垃圾箱里,冷冻室的冰积得好厚,上下冰层快连在一起了,我用起子把它们杵下来,再用毛巾裹了热水擦掉残冰。

顾姐转租的同事也是一对夫妻,年纪等都跟顾姐他们差不多,就差没带小孩,他们好像刚从湖南刚过来,说话口音比陈哥还重,男的姓吕,我们自然叫他吕哥,女的姓杜,我们叫他杜姐。吕哥高高大大的,脸长得很方正,但沉默寡言,也不知道是不愿意跟我们说话还是怎么,杜姐讲话很亢奋,节奏很快,还喜欢唱歌,洗衣洗碗做饭的时候都唱,吕哥喜欢上网,第一天到就去买了路由器,弃用原来的网线,我不知道为什么,重新从我们房间拉了根线过去,因为走线的问题,他擅自把房门底下的挡风板拆掉了,我说这个房东知道了可能要说的,当天下午,他就去买了块板重新把它装了起来。因为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吕哥总是不说话,也不看我们一眼,他电脑出问题了,自己不会弄,赵非说帮他弄吧,他说不用的,后来又要赵非帮着弄,赵非不太高兴,杜姐可能有点察觉我们不太欢迎他们,送了罐茶叶过来,跟我们说,她跟顾姐说房间是她一个人住的,吕哥顾姐也认识,她希望我们替她保密,我们答应了。
杜姐和吕哥他们还在公司培训,他们要干的活跟顾姐一样,培训好了也要常年出差,他们在这个房子里大概也就住了一个多月,杜姐经常唱歌,拖地,洗衣,洗完衣服就挂到阳台上来,够不到就叫我帮她挂,以前陈哥和顾姐他们洗好的衣服都挂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我们叫他们挂过来吧,他们都说没事洗衣机洗的,都甩得差不多了北京天干挂一下就好了。顾姐弟弟的自行车也放在阳台上,我们在龙头上挂了盆吊兰,后座刚好可以用来插拖把,这样拖把头倒挂下来,头上的水可以沥在垃圾桶里。我们眼见着自行车轮胎的气瘪下去,等顾姐拖走时,已经钢圈着地了。吕哥就喜欢玩电脑,一直上到凌晨两三点,我看路由器的灯还在闪。有时白天看到他们,吕哥在专心致志地上网,杜姐在他后脑勺后面开着电视,一边晃着脚一边哼着歌一边看电视。赵非说,有一天她跟杜姐聊天,杜姐说她和吕哥以前都结过婚,都有孩子,北京消费高,生活压力很大。那吕哥还是他们公司的经理呢,赵非说,经理就可以不理人了啊。我说,不是说他们干的跟顾姐一样的活吗。赵非说,谁知道呢。有一次吕哥在厨房里做一个菜,稀里哗啦的炒得很热闹,赵非忍不住过去看,原来是冬瓜炒辣椒啊,赵非很认真地在旁边学习了一下,结果没想到,过了会儿他们分了一碗过来,我们吃了一下,果然很好吃啊,以后,赵非学做了一下,也挺好吃的,于是,我们又多了一样保留菜。

吕哥和杜姐出差之后,也是过了小半年才回来一次,住了七八天就又走了。赵非说,那天凌晨三四点她去卫生间,听到他们做爱了,我觉得尴尬死了,待在卫生间不知道该不该出来。我不相信,我说也太迟了吧。赵非说,那吕哥是夜猫子啊。有一天,我上网上得很迟,开门去卫生间准备洗洗睡,我真的也听到他们做爱的声音了,我想他们一定听到我开门出去的声音了吧,他们没停下来,我听到杜姐用方言急促地指导着什么。我特意看了下时间,真的已经凌晨三点多了。我就跟赵非说我也听到了。赵非说,杜姐真勇敢,明知道他们房间的门关不严。
吕哥和杜姐第二次出差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房租合同快到期的时候,杜姐给赵非打电话,帮忙把房间转租出去,让我们帮她收拾一下行李保管一下,我们就把他们的东西塞行包袋里放在阳台上,在网上贴广告转租房间。住进来一个愣头青,老是用杜姐的东西,我们说了也不听,还摔破了她一个碗。过年的时候,杜姐来拿东西,我和赵非已经回家了,愣头青在,杜姐看到他在用他们的餐具,就没拿餐具走。赵非给她打电话,她说其他的都不要了,就还有个路由器她上次忘了拿要来带走。我就把她说的不要的餐具等等和路由器全部整理在一个纸箱子里放在阳台上。幸运的是,那个愣头青住了一个月不到就走了,把房子转租给一对情侣。

我们替杜姐转租房子的时候,顾姐回来了一趟,先把她的东西整理走。
陪着她来的是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她介绍说是同事,我觉得可能是她男朋友吧,我帮着他们把东西拎到楼下,那男的看上去人挺好的,长得也干干净净的,收拾的时候他说,想不到东西挺多的。顾姐说,那是啊,你想啊,本来这是个家啊。他没接话。
顾姐第二次来是把押金什么的退给我,我看她很明显老了些,虽然眼圈依旧画得很重,也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我问她现在住在哪里呢。她说她同事在离单位不远的小区租了个房子,她先住在那里。她说,你见过的,就是上次帮我搬家的同事。我说噢噢。我想起还有块腊肉挂着呢,桌子下还有个纸箱子没带走。她拖出箱子打开看了看,说这里还有叶子的照片呀
照片我要带走。她一边整理的时候突然说,你们的陈哥在老家跟人结婚了。我说,怎么回事啊,那你们呢?她说,我们就这样了喽。她停顿了一下说,我们志向不一样,本来我想我们分开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个机会他到北京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去了,都没好好跟我商量,其实跟我打电话总会有办法的,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他也是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没办法,那时刚好我要出差,其实等我回来就好了。我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个经常要出差的工作啊。她说,那你说我能去做什么啊。我说,只要你真的想去做别的,总可以做别的吧。她说,这个我已经做了这么多年了,现在好了,我已经跟公司说了,以后出差不会这么久了,其实他就是不肯定等,现在我就不用那么经常出差去了,我都跟他说过,志向不一样,他还是想回去。我说,那也好的,现在反正你们都开始新的生活了。她说,那也是没办法,反正这是一辈子的遗憾了,你们还年轻,你们要好好珍惜。这时,她已经开门出去走到楼梯口了。她说,再见啊。我说,再见啊,慢走。她说,嗯,再见。
2009.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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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智正

孙智正

753篇文章 6年前更新

浙江嵊州市人,打字家,写小说、句群、字行,著有长篇《青少年》、《我们去干点什么吧》、句群辑《句群和字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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