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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看古书的三轮车夫,我同意看书是杀时间也就是杀自己的好方法
和双亲去买回家的礼物,刚下过雨,空气湿凉,行人们在行人道上行着,就像站在传送带上,也像玉渊潭上被水轻轻推送的野鸭,没有车祸没有炸弹没有斗殴、没有对面走来的陌生人对我爆笑,也没有裸奔,没有人拔枪射天,路边,有个瘦瘠瘠穿着橘黄色制服的男人坐在一块建筑模板上,紧裹着一件灰不拉几的外衣,头脸埋伏在膝盖上,挂下头发脏兮兮的条条绺绺。当时的黄昏的光线,像游戏里的减血槽,似乎可被人眼察觉般的快速暗淡下来,父亲说,想不到这里也有这样的人。母亲说,一定会有。我想指出,这个男人可能只是个建筑青年,简称建青,他不过困了,正在自己膝盖上小睡一会儿。
但是,他显得太脏了,他在街头冷睡。当我们拖着礼物回来时,他身边多了一摞模板,一人来高,一个男人在和他说话,他站着,手提一件大衣,脚边那块模板上铺着一层黑色的毛绒绒的波浪形的铺状物,他跟男人说了句什么,根本听不清具体字句,但不知怎的,我明白他在跟男人说,今晚,他要睡在这里。
我说,这人今晚看来要睡在这里了……
母亲说,不是的,这人可能是干活的,不是那种流浪汉的……
我们对此人的认识突然调了个。
现在,和双亲去地铁站,我拖着箱子,隔着一排汽车,又看见那个三轮车夫蹲坐在车凳上,像一只鸟,一只干鸟,一只剪去了羽毛的鸟,一只穿裤子的鸟,举着一本包着牛皮纸的书,牛皮纸磨损了不少,褪皮起球了,32小开本,已经看见过多次,当我往地铁站疾走,他始终在地铁站门口的两棵树间,树荫下面,还是同一本书,举在他需要消磨的时间、和他眼前的空气里(多么厚重的橘皮组织般的大气层),有几次,我试图看清书名,但被他平压在视线下面,扫一眼翻开那页的内文版式,竖排(应该是繁体),段落稀,小标题多,可能是《聊斋志异》《搜神记》这两本,《搜神记》真是丰神俊朗啊,也可能是《萤窗异草》《耳食录》《子不语》《笑林广记》《三异笔谈》《玄怪录》《云斋广录》《云仙散录》《燕丹子》《拾遗记》《稽神录》《博物志》《博异志》(列举了这么多书名,会不会让我具有一点文献价值)。或者是《二十四史通俗演义》。其他皆无可能。
这个好学的收废品的知识分子,我同意看书是杀时间也就是杀自己的好方法,你为什么不给你的平板车装上护栏,这样可以装更多啊、更牢靠啊,你用来捆缚的狗屁车胎皮,可以撤掉了,这是你车的阑尾,学一学南方先进的车型吧。
伟大的街头劳动分子,听说我这么称呼,你们俩会让我变成“现实主义”作家。
2010.6.20



108.香蕉
我看到表皮上的黑芝麻点,在冰箱顶头,四五支香蕉并置着,像胖大的生姜,像戴着黄皮手套的手指,安迪,我想不提到你,在我看来,黑芝麻意味着,这些香蕉在空气里已经放熟了,半夜十一点,大概太阳,正在非洲吃午饭,我站在客厅里,没有饿,但猝不及防,香蕉出现在我的眼睛里,我可以不吃,但是——,我被撕扯成两个海子,其中一个吃了,你说离开麦田的现代人能不胖吗?接着,我想是去烧了杯茶。
然后,我注意到蚊子的骚扰,尔等应该折腾了好久,生生没注意到,单纯从忽视好些主体做出的努力来说,我觉得歉意,我是说对自己,我想起曾经在某个地方看见过盘香,圆圆的就像机关枪子弹盘,真是蚊子杀杀杀,但它发出的是温柔的轻烟,汝将视而不见,我果然成功地回忆到该在玻璃柜顶格一隅,果然,在玻璃柜顶格一隅看到了,我轻拿,包裹着它的塑料袋发出犀利索罗的声音,更深人静,可谓巨大,我怕惊醒南房里的真猪、北房里的母亲,我处在她俩中间。
走到厨房里,掩门,轻放,轻解袋口,拿出嵌合在一起的一盘,拆出一盘,留下一盘——拿出来一盘,拿走一盘,放回去一盘——这种不断从圆心向外绕出的圆,几何里叫什么,天文学上叫什么啊,挺像星系的,我把它搁在大理石(好吧,深如黑夜)隔板上,也许有点潮,回到客厅里去拿一本垫屁股的杂志,一共有两本,拿了一本,扯下一页,只一页,随便哪页都行,刚好这本这页,反复对折,折出折扇般的纸楞,打开碗柜,在那块大致差不离的区域找到了打火机,煤气灶有一眼哑火了,我把点着的蚊香,搁在折纸上,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像劣质香水般快速,闷着的香和点着的香,气味不一样,很不一样,你品、你去品、你细品,作为一个人类,运用经验和推论,我预料到,蚊香的那一点火头,会在纸楞(千山万壑)上炙出焦弧。
我听到了一点漏水滴到PC板上的声音。有时我会不会,也能触碰到一点永恒和真理?
201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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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智正

孙智正

753篇文章 6年前更新

浙江嵊州市人,打字家,写小说、句群、字行,著有长篇《青少年》、《我们去干点什么吧》、句群辑《句群和字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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