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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就像一个醒来的人在梦里说梦。
  
  人的一生说漫长很漫长,说短暂很短暂。“生命之流”这章,吴冠中以长镜头的方式复制了一遍八十多年长长的长长的生命历程,不过短短八九万字、薄薄百来十页!几个小时就浏览了一个人的一生,就像一幅画,作者“搜进千峰打草稿”,呕心沥血,观众一眼就看完!我没有去重新翻找,他在哪里提到说自己是挂在枯藤上的苦瓜,凭记忆写下他的“记忆的记忆”。
  
  1919年,吴冠中出生在江苏农村,父亲是一手教书一手务农一身两用左右互搏的穷教师,母亲是文盲。在吴冠中的印象中,父母亲之间没有爱情,他们俩只是在一起互相帮衬着养活一帮子女。吴冠中用简笔和放大镜,描绘了父亲的节省和舐犊情深,母亲的要强和失眠症。吴冠中说,年轻时因为怕父母看他落魄样,父母的担心给他压力,他宁愿父母早逝是个孤儿。他的自传是至诚的,不放过那些看来大逆不道但在某个时刻非常真实的想法,他提到妻子临产阵痛时,他还在画画(劳模题材)。
  
  年轻时的吴冠中,像大多数艺术家年轻时一样,急躁,拼命,野心勃勃。吴冠中对自己的判断非常准确,确认自己能干这活,远远的目标看得很清楚了,但是到达的方式还要苦磨。他是一个背着艺术十字架的苦行僧,十分明白目的地在哪里,但是要爬的山峰太高要去的地方太远,别人也许花半辈子就可以站到山顶到达尽头,他就可能要花上一辈子。
  
  吴冠中是家中长子,他的身上肩负着重望,他改变自己境遇最拿手的法宝是考试,从村子里的吴氏小学、考到镇里的、县里的、无锡的、杭州的学校,乃至考到法国留学……中学的时候,他想从文,超级崇拜鲁迅,这个崇拜一生未变,但是,命运安排他走上绘画的“歧途”,接着又走上风景画这条“歧途的歧途”,就像弗罗斯特在《林中路》的咏叹,歧途难返,我们的一生只能一次性地走一条路。文字,变成了吴冠中的画之余,他的文字大巧若拙真挚感人,喜欢的大有人在。
  
  艺术是苦工夫。吴冠中在绘画上,聪明人下足了笨功夫,他的画轻灵飘逸,看似毫不费劲,但看他自传就能明白,他正面强攻实打实地下了多大的苦力。他的写生一生都没停过,年轻时拖着病体,年老时良好的身体也是负累,走遍山河,积累丘壑万千,创作时施移山倒海之功,把最美的材料以最对的方式组合。典型的吴冠中的画,画面上的点、线、面、色、光、彩,融汇交通不择手段法无定相气概成章。
  
  吴冠中一生对艺术的苦恋、苦思和苦求,又饱受身体之苦,在农村下放劳动时,得了严重的痔疮,记得他的形容好像是,红肿得像个桃子,只得用夹裆的背带托着。他又得了肝炎,严重失眠,如果不是有妻儿,他打算自杀了事,最后是画画救了他,索性不管这条命了爬起来作画,谁知过了几个月,病竟好了,不养虎,虎自己归山了。
  
  吴冠中喝过东家的茶,也喝过西家的咖啡,口味很广眼界很宽,他致力一生的“油画民族化和国画现代化”,干的就是融会贯通的事儿。他就像通渠和立交桥,要在古代和现代、东方和西方、抽象和物象、“群众和专家”之间做一个传递的风筝,一只“不断线的风筝”,既飞到天上去,又不飞得过分无牵无绊。
  
  他是个面子上可以退让的人,就像读书时借钱做的招摇的红袍,因为校方的反对,他可以自己去染黑,但他心里使足了劲,方式上可以风吹草动,原则上稳如泰山。吴冠中为他真实的艺术观点付出代价,架空,转校,下放……他显然是个藏不住真话的人,这从他的自传内容也可以看出,没有结果的初恋、被伪作纠缠浪费“万两黄金”般光阴的痛苦、对不珍惜他画作的人的谴责,等等,尽述笔底,他掠笔提到了林风眠、潘玉良、潘天寿、徐悲鸿、卫天霖、梁思成、林徽因、他的法国老师苏弗尔皮等等,也几乎毫无掩饰地表达了喜憎。
  
  吴冠中刚进杭州艺专时,林风眠任校长,他觉得那时的学习很正规,同学都会崇拜教授,后自吹自擂的自称凤先生的吕凤子上台,虽吕欣赏他,他仍对吕反感,感叹林风眠的时代结束了。他去中央美术学院任教时,徐悲鸿任院长,还保留这民国时待人接物的规格,请新教师上家做客,“徐先生”和他虽然是宜兴老乡,但没有共同语言,此后,他俩也很少见面。他受潘天寿的影响,和朱德群常常开夜车研习国画,他一直惦着潘师的好。
  
  吴冠中的笔下,可看到民国时的江南的风土人情,水田、桑林、竹园、祠堂,去桑园里采桑葚吃,跟着父亲去卖茧子,逛庙会听戏文,看踩高跷的,看虾兵蚌精牛头马面,钓鱼捕鸟粘蜻蜓粘知了……也要藏在渔船上躲避兵灾,那时军阀正在混战,“常常听说孙传芳和吴佩孚或什么人打仗”……
  
  童年像昨夜的梦,梦里说梦的人刚刚梦醒。
  
  (《顶层》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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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智正

孙智正

753篇文章 6年前更新

浙江嵊州市人,打字家,写小说、句群、字行,著有长篇《青少年》、《我们去干点什么吧》、句群辑《句群和字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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